宝玉对小丫头说:“妳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她不知道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
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时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着答道:“我也曾问她是管什么花的神,她告诉我们,日后也是好供养的。她说:天机不可泄漏。妳既然这样虔诚,我只告诉妳,妳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漏了天机,五雷就来轰顶。她就告诉我说,她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
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奇怪,而且去悲而生喜,指着芙蓉花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早就料定她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
又想:“虽然临终未见,如今且去灵前一拜,也算是尽这五六年的情意。”
想完,回到房中,另外穿戴,只说去看黛玉,于是一个人走出园来,前往停柩之处。谁知道她哥嫂见她一咽气,便回命了进去,希望早些图得几两发送例银。王夫人闻知,便命赏了十两烧埋银子。又命令:“即刻送到外头焚化了,女儿痨病死的,尸体断不可留!”
她哥嫂听了这话,一面得银,一面就雇了人来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场去了。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她兄嫂自收了。二人将门锁上,一同送殡去未回。宝玉走来,扑了一个空。
宝玉发怔,呆立了半天,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再进入园中。回到房中,甚觉得无味,顺路来找黛玉。偏偏黛玉不在房中,问她去哪里,丫鬟们回说:“往宝姑娘那里去了。”
宝玉又到蘅芜苑中,只见寂静无人,房内搬的空空荡荡的,不觉大吃一惊。忽然见个老婆子走来,宝玉忙问:“这是什么缘故?”
老婆子说:“宝姑娘出去了。这里交我们看着,还没有搬干净。我们帮着送了些东西去,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请出去吧,让我们扫扫灰尘也好,从此你老人家省得跑这一个地方了。”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然比昨日变得凄凉些,更又添加了伤感。他默默地走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路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像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的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了过去。
心里想:“天地间竟然有这样无情的事?”
悲感一番,忽然又想到:“走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日又去了宝钗、迎春虽然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而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的人,不久都要散了。我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有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
仍然往潇湘馆来,偏偏黛玉尚未回来。宝玉想,当出去候送才是,无奈不忍悲感,还是不去为是,于是又垂头丧气的回来。
贾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见花影中有人声,倒吓了一跳。走出来仔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中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
宝玉听了,不自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道被妳听见了。有什么使不得的呢?何不修改修改。”
黛玉说:“原稿在哪里?我倒要仔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道说的些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句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滥情了些。放着现成的真事,为什么不用呢?”
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我们如今都是霞影纱糊的窗格,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
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妳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货说不出,想不出吧了。但只有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妳可以如此,我实在是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的窗,何必分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是我们呢?”
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于肥马轻裘,即是黄金白璧,也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妳诔她的倒妙。况且平日妳又待她甚厚,所以今日宁可弃此一篇长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如果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然于我无涉,我也惬意的。”
黛玉笑道:“她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也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
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她。”
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
宝玉说:“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如果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表面却不肯露出,反而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得好。不必再乱改了,赶快去干正经事吧。刚才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天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经已有人家求亲了,想是明天那人家来拜访,所以叫你们过去了。”
宝玉拍手说:“何必如此忙?我身子也不太好,明天还未必能去呢?”
黛玉说:“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吧。”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
宝玉忙说:“这里风冷,我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吧。”
黛玉:“我也要回去歇息了,明天再见吧。”说着便自取路回去了。
宝玉只有闷闷的转步,又忽然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令小丫头跟了送回去。自己回到了怡红院中。
宝玉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自觉流下泪来,只能没精打彩的,回到怡红院。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隔天便懒得进饮食,身体作热。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所致,加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
贾母听见如此,天天亲自来探视。王夫人心中后悔因为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然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服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
夏家小姐今年十七岁,生得颇有姿色,也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王熙凤的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的时候,父亲去世得早,又没有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的一举一动,她的母亲皆百依百顺,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野蛮的个性。
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表具有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今日出了阁,自以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这等威风出来,才能压得住人。
况且看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
因为她家多桂花,她小名就叫做金桂。她在家时,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说了一字的人,她便要苦打重罚才罢。她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外叫唤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表明自己的身分如此。
薛蟠本来是一个怜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人。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她了些。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一步逼紧一步。一个月之中,二人气氛还都能相平;到了个两月之后,便觉得薛蟠的气势渐渐地低矮了下去。
有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做什么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肯。薛蟠忍不住,便骂了几句话,赌气自己做了,金桂便气得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
薛姨娘恨得骂了薛蟠一顿:“如今娶了亲,眼前要抱儿子了,还是这样的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不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还要轻巧,原看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的胡闹,味嗓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儿花钱吃药白操心。”
一席话说得薛蟠后悔不已,反来来安慰金桂。金桂看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有了主意,只有自怨而已,好不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自此便加倍小心,不免气势又矮了半截下来。
金桂见丈夫的威权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起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她的不轨之心,每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道她不可犯,每欲寻找嫌隙,又无隙可乘,只有曲意附就。
有一天金桂无事,便和香菱闲谈,问起了香菱家乡的父母。香菱回答忘记了,金桂便不高兴,认为有意欺瞒了她。回问她:“香菱二个字是谁起的名字?”
香菱便答:“是姑娘起的。”
金桂冷笑:“人人都说姑娘通,光这一个名字就不通了。”
香菱忙着笑:“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