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儿擦着眼泪出来说:“告诉二奶奶什么事?”
林之孝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平儿低了一回头,说:“这样吧,就叫雪姑娘去吧。”
李纨说:“她行吗?”
平儿走到李纨耳边说了几句,李纨点点头说:“既然这样,就叫雪雁过去也是一样的。”
林之孝问平儿:“雪姑娘行吗?”
平儿:“行,都是一样的。”
“那么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复老太太和二奶奶,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来姑娘再各自回复二奶奶。”
“是的。妳这么大年纪,连这么点事都还不行吗?”
“不是不行,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交办的,我们都不能很明白;再说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了。”
平儿叫了雪雁出来,原来雪雁因为这几天嫌她小孩子懂得什么,便也就心情冷淡了;况且听到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的,也不敢不去,连忙收拾了。平儿叫她换上了新衣服,跟着林之孝离去。随后平儿又和李纨说了几句话,平儿答应着出来,转了个弯,看见林之孝带着雪雁在前头走着,赶忙叫住:“我带了她去吧,妳先告诉林大爷办林姑娘的东西去吧,奶奶那里我替妳回复就是了。”
林之孝答应了,平儿带雪雁到新房子里,雪雁看见这般光景,想起她家姑娘,也未免伤心,只是在贾母、凤姐跟前不敢显露出。又想道:“也不知道用我作什么?我且瞧瞧。宝玉一家和我们姑娘好的时候蜜里调油,这时候不见面了,也不知道是真病假病。怕我们姑娘不依,他假装说丢了玉,装出傻子的样子来,叫我们姑娘寒心,他好娶宝姑娘。我倒看看他去,看他见了我傻不傻,难不成在今天这个日子还装傻吗?”
一面想着,已经溜到里间屋子门口,偷偷的瞧。这时候宝玉虽然因为失玉昏愦,但听见要娶黛玉为妻,真的是从古至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畅心满意的事了,身子顿时觉得健旺起来,只不过不像从前那般的灵活,所以说凤姐的妙计,是百发百中,他巴不得立即见到黛玉。盼到今日完婚,真的是乐得手舞足蹈,虽然有几句傻话,却与生病时的光景大相悬绝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她哪里晓得宝玉的心事呢?
宝玉叫袭人快快给他换上新装,他坐在王夫人的屋子里,看见凤姐、尤氏忙忙碌碌,总盼不到吉时,只管问袭人:“林妹妹从园里来,为什么这么费事,还不赶快来?”
袭人忍着笑:“时辰到了就来。”
又听见凤姐与王夫人说:“虽然有服仪,外头不用鼓乐,我们南边规矩要拜堂的,冷冷清清使不得。我叫了家里学过音乐、管过戏子的那些女人来吹打,热闹些。”
王夫人点头说:“使得。”
大轿从大门进来,家里细乐迎了出去,十二对宫灯排着进来,倒也新鲜雅致。傧相请了新人出轿,宝玉看见新人蒙着盖头,喜娘披着红,扶着。下首扶着新人的,你知道是谁吗?原来就是雪雁。
宝玉看见雪雁,心想:“为何紫鹃不来,倒是她呢?”
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她南边家里带来的,紫鹃仍是我们家的,自然不必带来。”
因此见到了雪雁竟如见到了黛玉的一般欢喜。傧相赞礼,拜了天地,请出贾母受了四拜,送入洞房。新人坐了床,宝玉便要揭起盖头,凤姐早已经防备,故意请贾母、王夫人进去照应。
宝玉此时到底有些傻气,便走到新人跟前说道:“妹妹身子好了吗?好些天不见了,盖这头盖做什么?”
想要揭去头盖,反而把贾母急出一身冷汗来。宝玉又转念一想:“林妹妹是爱生气的,不可造次。”
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只有上前揭了头盖,喜娘接去盖头。雪雁走开,莺儿上来伺候。宝玉睁眼一看,好像是薛宝钗,心里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薛宝钗吗?
只见她盛妆艳服,丰肩耎体,鬟低鬓弹,眼瞬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烟润了。宝玉发了一回怔,又见莺儿站在旁边,不见了雪雁。宝玉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在梦中,呆呆的只管站着。众人接过灯去,扶了宝玉,仍旧坐下,两眼直视,半语全无。贾母恐怕他是病发,亲自扶他上床。凤姐、尤氏请了宝钗进入里间床上坐下,宝钗此时自然是低头不语。
宝玉定了一回神,看见贾母、王夫人坐在那边,便轻轻的叫袭人说:“我是在那里呢?这不是做梦吗?”
袭人说:“你今天好日子,什么梦不梦的胡说?”
宝玉悄悄的拿手指着说:“坐在那里这一位美人是谁?”
袭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说不出话来,歇了半日才说道:“是新娶的二奶奶。”
众人也都回过头去,忍不住的笑。宝玉又说:“好胡涂!妳说,二奶奶到底是谁?”
袭人说:“宝姑娘。”
“林姑娘呢?”
“老太太作主娶的是宝姑娘,怎么胡说起林姑娘来呢?”
“我刚才看见林姑娘了,还有雪雁了,怎么说没有了。妳们这都是开什么玩笑呢?”
凤姐便走上来,轻轻的说道:“宝姑娘在屋里坐着了,别胡说,回来得罪了她,老太太不依的。”
宝玉听了,这会儿胡涂更加厉害了。本来原有昏愦的病,加上今夜神出鬼没,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顾别的了,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贾母等人上前安慰,无奈他只是不懂。又有宝钗在内,又不好明说。
知道宝玉旧病复发,也不讲明,只有满屋子里点起安息香来,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众人鸦雀无声,停了片刻。宝玉便昏沉睡去,贾母才略略放心,只好坐以待旦,叫凤姐去请宝钗安歇。宝钗置若罔闻,也只有和衣在内暂歇。
宝玉觉得头昏脑闷,懒得动弹,连饭也没有吃,便昏沉睡去。仍旧延医诊治,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大家扶着他坐起来,还是像个好人。一连闹了几天。那一天恰好是回九之期,若不过去,薛姨妈脸上过不去;若说去了,宝玉这般光景怎么得了?
贾母明知道是因为黛玉而引起的,想要告诉明白,又恐怕气急生变;宝钗是新媳妇,又难劝慰,必须姨妈过来才好;若不回九,姨妈难免责怪。
便与王夫人、凤姐商议:“我看宝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动是不怕的,用两乘小轿,叫人扶着,从园里过去,应了回九的吉期,以后请姨妈过来安慰宝钗,我们一心一意的治疗宝玉,可不是两全其美?”
王夫人答应了,即刻预备。幸亏宝钗是新媳妇,宝玉是个疯傻的,由人掇弄过去了。宝钗也明知其事,心里只怨母亲办事胡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薛姨妈看见宝玉这般光景,心里懊悔,只有草草完事。
到家了,宝玉越加沉重,隔天连坐起都不能了。病情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薛姨妈等人忙了手脚,各处遍请名医,皆不知道病源。只有城外破寺中住着一个穷医生,姓毕别号知庵的,诊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调,饮食失时,忧忿滞中,正气壅闭,此乃内伤外感之症。
于是度量用药,到晚间服用了,二更之后,果然醒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贾母、王夫人才放了心,请了薛姨妈带了宝钗,都到贾母那里,暂且歇息。
宝玉片刻清楚,房中只有袭人,叫唤袭人到跟前,拉着手哭道:“我问妳,宝姐姐怎么来的呢?我记得我娶了林妹妹过来,怎么变成了宝姐姐呢?她为什么霸占住在这里?我要说呢,又恐怕得罪了她。妳们听见林妹妹哭得怎么样了呢?”
袭人不敢明说,只有说道:“林姑娘病了。”
宝玉说:“我去瞧瞧她。”
说着要起来,岂知连日饮食不进,身子那能动转,便哭道:“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妳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也好一处医治服侍。妳依我这话,不枉了这几年的情份。”袭人听了这些话,便哭的哽嗓气噎。
宝钗恰好同莺儿过来,也听见了,便说道:“你放着病不保养,何苦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来。老太太一生疼你一个,如今八十多岁的人了,虽不图你的封诰,将来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着乐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若是半途死了,老太太将来怎么样呢?我虽是命薄,也不至于此。根据这三件事看来,你便要死,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只管安稳着,修养个四五天后,风邪散了,太和正气一足,自然这些邪病都没有了。”
宝玉听了,竟是无言可答,半晌,才嘻嘻的笑道:“妳是好些时不和我说话的,这会儿说这些大道理的话给谁听?”
宝钗听了这话,便又说道:“实话告诉你吧,那两天你不知人事的时候,林妹妹已经亡故了。”
宝玉忽然坐起来,大声诧异:“果真死了吗?”
宝钗说:“果真死了,岂有红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们相爱,你听见她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