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昭阳宫打扫的宫人们陆续离开了院子,各自结伴回去歇息了,窗外人声渐杳,窗内一灯如豆,易凌瑶独坐窗前,手中捏着那块黑曜石,温热的指尖抚上黑曜石中心处的彼岸花,红色的朱砂映入眸中,定格成泫然欲滴的血红,如一朵彼岸肆无忌惮的在眸心蔓延,不似血莲花的热烈,不似红梅的清凛,只映出无边的妖艳和诡异。
陵奚国国的子民习惯把热烈奔放的女子比如红莲,把坚贞冷傲的女子比作红梅,而自己呢,易凌瑶心里亦想过无数次,如果将她也与那些花草作比,恐怕也只有彼岸花能恰如其分的与她契合,她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好人,也不是一个善良到骨子里的人,自从遭遇佞臣篡位的变故,她的人生轨迹不可逆转的走向寻仇之路,一路走来,自己杀过人,也害过人,她自认从来不是那种被人欺凌还不知还手的弱女子,自己的委屈和无助似乎也从未在旁人面前展现过,除了那个人,她在那人身边长大,他了解她,甚至能看穿她所有的弱点。
他是陵奚的君王,也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彼岸花的人。
风大了些,窗猛然被吹开,在风中吱吱作响,易凌瑶轻轻起身,欲伸手关窗,却在起身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从窗前闪过,还未稳过心绪,那黑影便已站在身后。
见过那么多刺杀的场面,易凌瑶并不畏惧,清眸警惕,直视来人道:“你是谁?来昭阳宫意欲作甚?”
那人伸手扯下面巾,对易凌瑶道:“是我?”
“如姬。”易凌瑶唤出声,疑惑道:“你怎么——”
还未等她说完,如姬便跪在地上行了个宫礼,口中道:“奴婢参见凌妃娘娘。”
易凌瑶心中一惊,眼前的女子明明是昭阳宫里的丫鬟,经常在轩辕睿身边伺候,今日蒙面来此,口中唤出的竟然是北溯夏侯胤给她的封号。
“你到底是谁?”能唤出凌妃这两个字的,绝对不应该是昭阳宫的人,甚至不该是陵奚国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北溯的人,而且被有目的安插在了昭阳宫,轩辕睿的身边。
“娘娘莫怕,奴婢曾是皇上身边的贴身护卫,是皇上安排我进了昭阳宫,以来可以保护凌妃娘娘,二来可以监视轩辕睿。”
她口口声声唤自己凌妃,让易凌瑶觉得如芒刺在背,“是夏侯胤让你来的。”
“是。”
易凌瑶凛然道:“你既然是夏侯胤安排在昭阳宫中的人,为何会在今日冒险现身,你就不怕身份暴露,插翅难飞么!”
“娘娘,奴婢此时表明身份,是想带娘娘离开。”
“我若不走呢?”
“难道凌妃娘娘就不想念小皇子吗?”
“轩儿……”听她如此说,易凌瑶心里一恸,几欲落下泪来。
那侍女见她仍在犹豫,遂继续道:“不瞒娘娘,皇上前些日子传信给奴婢,说他和小皇子已经在来陵奚国的路上,信上还说,若是娘娘在这宫中不被善待,我便可随时带娘娘离开,让娘娘与小皇子母子团聚。”
易凌瑶定了定神,清冷道:“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我不能跟你走,况且这宫内守卫森严,我们也不可能走出陵奚宫城的大门,你速速离开吧,我就当你从未来过。”
那侍女不为所动,终于提高声音说出了心底的不满,“可是,奴婢是在看不下去娘娘在这宫里的日子,别人在背后都觉得娘娘是女俘,言谈之间丝毫没有尊重可言,而且从浣衣房到昭阳宫,娘娘做的都是下人的活计,这些,奴婢都替娘娘难过,更何况,你现在又被太后指为轩辕睿贴身侍女,奴婢虽然读书少,但在北溯宫里待了这么多年,贴身侍女的意思还是知道的,不仅要侍候起居饭食,供墨掌灯,还要……还要侍寝,奴婢是在看不下去娘娘受此般侮辱,所以今日一定要带娘娘离开这个鬼地方。”
易凌瑶心下明白几分,这丫头以前一直隐忍不发,今日突然冒死前来,原来是因为她现在贴身侍女的身份,如姬应该是对夏侯胤死忠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因为她如今的身份而如此急不可耐的要带她离开。
“我知道你心里是何打算,但我方才已经说了,我暂时还不能走,劳烦你回去告诉夏侯胤,让他照料好轩儿,等我弄清楚我想知道的事情,自会想办法离开陵奚国,回到轩儿身边。”
如姬叹了口气,紧蹙着眉继续劝道,“娘娘,您怎么如此固执,若是等天亮了,想走就来不及了呀!”
“难道你觉得现在就走的了?”门被大力推开,持剑的御林军鱼贯而入,将二人团团围住。
身着蓝色常服的轩辕睿走了进来,眸色深如寒潭,凛然立于二人面前。
“来人,将这个混入昭阳宫的细作拿下。”
“是。”
如姬见状,匆忙起身从身边开着的窗口跳出欲逃,刚稳住身形,脖颈上便架上了数把利刃,森寒凛凛。
怒瞪着轩辕睿行至跟前,如姬咬牙道:“轩辕睿,即使你今天杀了我,主上也会派其他人来救回凌妃娘娘,我现在警告你,你若敢动我们凌妃娘娘一根头发,主上一定不会放过你!”
易凌瑶站在不远处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这个如姬,真是死脑筋,愚忠到这种地步,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说下去,轩辕睿可能真会一掌劈了她。
轩辕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知道威胁朕的人一般都是什么下场么?”
如姬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扬起脸道:“我既然敢来陵奚国,就不怕死,轩辕睿你也太小瞧我们北溯的人了。”
语落,她的袖中不知何时冒出数根银针,骤然划破空气向轩辕睿刺来,轩辕睿眼神一凛,猛然转身,站定之后,手指间夹着数根银针,毫发未损。
“在我面前玩暗器,真是不自量力!”轩辕睿手指向侧面甩出,银针全然扎在不远处的檀木桌案上。
“怎么会这样?”如姬愣在当场,脸色惨白若纸,她的暗器在北溯从未失过手,并且凭借迅捷的出手和精准的投击而被夏侯胤赏识,万万没想到,竟然丝毫都伤不了轩辕睿!
“来人,将这细作带下去,关入大牢,择日朕要亲审”。
如姬惨白着脸不甘的被拖出了宫。易凌瑶静静的站在院内,等着他的处置。
轩辕睿行至她身旁,一手捏起她的下颚,双眸相对,无比寒凉。
“你要随她走,回到夏侯胤身边?”他淡淡的说着,听不出情绪,虽看似在询问,但当他看到如姬留在地上的包裹,心中便有了答案。
“如果皇上这么认为,凌瑶无话可说。”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在她耳畔咬牙道:“易凌瑶,你这是欺君!”
易凌瑶蹙眉,眸色依然坚决,“如果我说这非我本意,皇上会信吗?”
轩辕睿眸色暗沉,不答反问,“你觉得朕还会信吗?”
如此,又一次陷入僵局。
两人就这样对立着,他在等她解释,而她却连为自己辩解脱罪都不愿,沉默,无边的沉默。
夜风渐急,她身上衣衫单薄,唇角微微颤抖。
良久,轩辕睿放开她,侧首看向王安,“从今以后,昭阳宫的偏殿增加十名守卫,若是再有奸细混进来,杀无赦!”
一字一句,其实是说于她听。
王安垂手恭敬道:“奴才谨遵皇上口谕!”
翌日一早,昭阳宫内混入奸细的事便传的人尽皆知,大家谈到如姬,纷纷压低声音,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累及无辜。
轩辕睿从偏殿离开之后,并没有追究她的责任,却也一整天都将她拒在主殿之外,让她无任何求情救人的机会。
他明知道她不会罢休,却还如此逼她。
直到入夜,易凌瑶只能再次来到主殿外。
“王公公,劳烦您通报一声,我想见皇上”
王安劝道:“皇上已经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人,凌姑娘还是请回吧。”
易凌瑶望了眼从昭阳宫窗内透出的光亮,心中微微叹息,见王安面带难色,便也不再迫他,转身离开。
王安轻轻摇了摇头,看着她的背影,终于放下心来,一口气还未舒完,王安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看着那纤瘦的身影在走出数丈之后突然转身,直直的跪在青石板地上,王安赶紧跑过去,出言再劝:“晚上风凉,凌姑娘这又是何苦。”
易凌瑶眸中神色坚定,言语中毫无商量的余地,“我今天一定要见到皇上,否则不会离开”。
她知道他心里在气什么,也知道他在意什么,人证物证俱在,他定然不会轻易放了如姬,更何况,她当时确实动了要跟如姬离去的念头,他又怎么能忍。
他扣下如姬,不过是逼她做一个决定,一个是走是留的决定,他在等她解释,可她又能解释什么,况且,她现在说的话,他还会信吗?
月上中天,纱华如练,朦胧如纱般的白色雾气袅袅笼罩在昭阳宫的琼宇之上,和着空气中的寒意氤氲在身侧。
夜深已多时,但他的寝宫内仍旧灯火通明。
门开了,王公公唤她进去。
易凌瑶轻叹,他终于还是不忍心吧。
她站起身,轻轻揉着灼痛的两膝,随王安进了主殿。
“你来为了什么?”
“皇上明知故问。”
“你以为你在朕的宫外跪了两个时辰,朕就会放了那个混入宫城的细作?”
“凌瑶自知没有资格求情,所以今日来,不过是想跟皇上做个交易”。
“什么交易?”
“用我换她”。语落,易凌瑶垂首,缓缓解下披在肩头的外袍,里面只着了一件纱衣,薄如蝉翼,几近透明。
轩辕睿终于明白她方才所言的含义,眸中却升起怒色,冷斥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易凌瑶抬眸正视他,平静道:“凌瑶此次前来,不过是想换一份恩典,凌瑶不喜欢欠别人的恩,所以——”她微顿,纤手轻扬,身上的外袍逶迤落地,一字一句道:“凌瑶能用来交换的,只有我自己。”
轩辕睿的眸色趋于暗沉,身上冷寒的气息愈来愈盛,一字一句道:“好,朕成全你!”
语落,他行至她身畔,大力拦过她的腰身,脚下轻移,行至桌案边,一手拂去桌案上的文书奏折,将其置于桌案之上,后背猛然撞在坚硬的桌案,疼的全身都在颤抖,她紧蹙着眉,却没有丝毫反抗,双眸紧闭,一行清泪无可抑制的从眼角滑落。
轩辕睿居高临下的凝着她,语中夹杂了几分痛意,“那一日在护城河边,朕见到了花灯上的字,朕以为朕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虽然过了三年,但我们还有会寰的余地,朕可以等,等原来的易凌瑶回来,不管多久,只要你在身边!结果,你让朕等来了什么,你不但要偷偷离开,而且为了一个夏侯胤的手下,你不惜把自己做为筹码,来换她的命,易凌瑶,你的骄傲呢,你的尊严呢。”
“到了这种境地,骄傲和尊严又算的了什么?!若是能换如姬一条命,我已经没有资格在乎其他。”
“当年,夜晟音不止一次的对你说过,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先保全自己,而你呢,在辰楼待了那么多年,全当耳旁风了么?如今,你欲把自己置于何地,你又把朕至于何地,若朕今日趁人之危动了你,与昏君禽兽有何区别!”
他的斥责,如利刃般一次次的凌迟着她的心,她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会动她,这一次,她一定会赌赢,可是,这场较量中,她能倚仗的不过就是他对她余下的情分和在乎,除此,她还有什么资本,可是,心里的苦涩和痛意,铺天盖地,几乎要将她湮没。
他不再迫她,独自起身,行至殿中央,捡起她方才脱下的外袍,扔还给她,声音冷硬,“穿上它,随朕来。”
殿门重又打开,王安看着一前一后走出的人,心思澄明,没有多问,只是吩咐下人们速去备好步撵,抬了过来。
轩辕睿淡淡的向身后瞥了一眼,眸光落在她方才跪肿的双膝上,不由分说的将她塞进了步撵,自己也跟了进来,两人各坐一边,狭小的空间,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僵凝,一路上两人各自理着思绪,均没有再置一词,耳侧只余自己的呼吸和宫人有规律的脚步声。
…………
刑部大牢已经不止一次来过,上一次来是为了救人,没想到这一次还是……哎……,站在牢内,环顾四周,一应铁链刑具挂满了墙壁,铁炉内灼着烙铁,泛着暗红的颜色,还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不禁让人心悸。
如姬被从最深处的牢房里拖了出来,手上还带着镣铐,被狱卒一左一右架着,头发散乱。
易凌瑶上下打量她好久,除了手腕被镣铐磨出了血迹,身上其他的地方并没有受伤,她终于舒了口气,还好未动刑。
如姬看到眼前之人,先是一惊,而后张口就骂:“轩辕睿,你霸占我们凌妃娘娘,到底是何居心?”
“霸占?”轩辕睿咀嚼着她的话,周身渐起杀意。
“难道不是么?堂堂昱轩帝,不去宠幸自己的嫔妃,偏偏整日觊觎我们北溯的凌妃娘娘,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如姬在狱卒的扣押之下挣扎,手上的镣铐碰撞,铮铮作响,回荡在灰暗的牢房内,让人心底生寒。
易凌瑶刚要开口阻她继续说下去,却见眼前的身影迅而移动,伸长的身影如魅,踩步无声,须臾之间,修指便扣在了如姬的脖颈之上,他墨色的眸心凛寒如冰,眉间升起的戾意加深,逐渐化为凌厉杀机。
如姬惊恐的大睁着眼,脸色由惨白变为青紫,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别让朕再从你嘴里听到凌妃这两个字,否则……”轩辕睿手上加深了力道,如姬的眸越睁越大,喉中只余急促的短音。
“师父,不要……”易凌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下意识喊出的竟然是那个尘封已久的称呼。
轩辕睿指尖微滞,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放开了手中垂死之人。
喉间没了致命的桎梏,如姬大张着嘴,急促的喘息,眼中都是血气上涌泛出的血丝。
易凌瑶稳下心绪,走到他身侧,抬眸看他道:“在昭阳宫,皇上已经答应放人,又为此时何出尔反尔?”
“朕何时答应过你?”
“若皇上不愿放她,又怎会带凌瑶来此。”
牢内的其他人皆噤声不语,垂眸屏息,谁也不敢在皇上盛怒的时候弄出半点差池。
如姬缓过神来,怔忪的看着易凌瑶,方才易凌瑶情急之下的一声疾呼,她亦听入耳中,一时间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良久,轩辕睿敛了杀意,才又转眸看向扣着如姬的狱卒,“给她一匹马和出城的令牌,放她走。”
“是,奴才这就去办”。
易凌瑶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跟着轩辕睿转身离去。
如姬欲叫住她,却张了口不知道该喊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被虏到陵奚后宫之后,她的言行举止,一点都不像在北溯深宫里那个无悲无喜,整日沉默寡言的人,可是,她确实是主子亲自册封的凌妃娘娘啊。
轩辕睿行了数步,蓦然停住,而后径自折返。易凌瑶愣在原地,看他一步步的走向如姬,然后附上前,在如姬耳边说了什么,她听不清,却看到如姬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愣在当场久久没有回神。
如姬踉跄的走出大牢,身后的狱卒牵过一匹马,放她离开,坐于马上,她仍在恍惚,方才轩辕睿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仿佛一切都在梦里,一点都不真实。
朕不是不敢杀你,而是你因她下狱,她一生都不愿欠别人的恩情,若你死了,依她的性子,定然会觉得亏欠于你而自责,朕不想再让她为难,所以才放你回北溯,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她这一生,只能跟朕白头到老,他若再敢染指朕的女人,朕会让整个北溯国付出代价,这一次,必定说到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