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尘漠漠,过短亭。二月上头,冻河破冰,寒梅凋谢。从京城到山海关,行程一万里。一路星月兼程,花了一月有余便到了襄城。襄城离平城大概三千余里,人口不足十万。如今,平城如今被海叶所占去,这里成了许多平城人的避难所。很多逃战乱的流民就露宿在街道两侧。勒马进城之时,看这县城的落拓光景,真是个民不聊生。
递了名帖,襄城县令马行远,平城县令江鄂,凉洲道台吴启出来迎接。云缨拱手作揖,三个地方官行了参见礼。但是起身一照面,三个朝廷命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江鄂开口道:“没想到……云大人真是少年英才。”
十六岁就当了三品督军的,大陈开国以来就她一个。
也难怪这些“大人”见了鬼似的眼神。她也浑不在意,说笑一番,陪着三个人进入大堂谈事。迎面,看到影壁之上挂着一副文人笔墨。却是一首:“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欧体写法,气势纵横捭阖。但再仔细一看,这手笔略熟悉啊。
好像……是伍旭写的。
谈了几句,外面走进来一个白衣男子。文质彬彬,来人果真是玄武,化名伍旭。靖王宫变,伍旭曾保护着她从秣陵突围,一路送到京城。后来,伍旭去了前线,如今在景裕麾下效力。没想到,出了塞外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居然是他。
“云大人。”伍旭看了一眼左右,说道:“借一步说话。”
“哦……”
借了一步,伍旭直接道:“云缨,殿下的密信我收到了,你要督军,就在这城里呆着别走了。更别去营地!”
她有点为难:“陛下令我每隔七日,将军中事迹全部汇报……”
“我写给你,你誊抄给陛下。”
“那,那好吧。”
虽然有些不甘心。不过也明白:伍旭说的对,去前线太危险了。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君琰着想。说服了自己,便在这县城住下了。伍旭临走之前,和她约定好了:每隔七日,让朱雀送来一封密折。再由她誊抄给陛下交差。景裕那边,也会替她瞒着。
督军大人不在军中,是不小的失职。倒是朱雀安慰她说:“夫人,你把自己保护好了。就是我们大陈的福祉了。殿下日日惦记着你呢。”
说完了,这姑娘望着天发呆,倏忽莞尔一笑。
朱雀不算美人,只是颇为清秀而已。往日,她是彪悍忠贞的女侍卫。而这一舒颜。稀罕的,犹如铁树生花。委婉的,如百炼钢化作绕指柔。自然的,又如出水莲花,一尘不染。
她倚栏杆而眺望。身后乌发如瀑,衬托着身姿有种别样的健美。那是北方的大江大河,波澜壮阔,才能孕育出的美。
云缨也笑了,只有爱情才如此大的魅力,能让女人如此快乐。于是打趣道:“姐姐,那你惦记着谁呢?”
朱雀脸红了。对头,她猜中了。一时间,挑逗心起,道:“我猜猜:是伍大哥对不对?哈。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
朱雀小声道:“夫人……就会开玩笑。”
她还就开上玩笑了:“说嘛说嘛。你都叫我夫人了,那我是你的主子。以后,你若是嫁娶,少不得我出一份嫁妆……”
朱雀脸更红了:“是伍大哥……那日,我们在城门口失散了。青龙去追公主,我护着伍大哥突围。后来我们扮作一对夫妻住了店。伍大哥睡地上,把床让给我睡。他人真好。”
哦。人真好。她也觉得:这样很好。想着,等海叶战事解决了。就该有两件喜事可以操办了:把朱雀嫁给伍旭。然后嘛,把自己嫁给君琰。哈,好一个双喜临门,大吉大利。
进城的第一日,便在这样憧憬的心情中结束了。
人闲下来,就会犯事。这话一点都不假。这几日,外头大雨滂沱,云缨却过得很闲。早上,嗑瓜子,煮甘二年的雪水泡茶。中午,吃饱喝足,再谈谈明天,后天想吃什么。下午拿来张地图参谋,这才有点督军的影子。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百无聊赖。前方的战果倒是源源不断,一会儿是踏平了小寒山,一会儿是断了粮道。每一次战报,还都有她的份:比如,六月十八,云,景二人率领大军渡过月牙河,逼近平城。
其实,那一天她吃喝睡,啥都没干。
在这里的舒服日子,把她养的是红光满面。倒比在武陵任上还胖了点。
这天忙活完毕,青龙忽然来找她。递上一封信:“夫人。这是殿下的信。”
“都说了别叫我夫人。”她接过信,责怪一句。君琰也真是的。□□了所有属下,称呼她为“夫人”。
青龙还是坚持道:“这是殿下吩咐的。夫人就是夫人。”
她也懒得纠正这个称呼了,只看信里记载了这一个月来,梁王带人从巴蜀开始的整顿吏治。光一个江油县,便抄出了三十万两白银。整个巴蜀,共罢黜了七个县令。抄家所得全部充了国库。
有了银子,陛下不再反对出兵。遂答应了景裕的景家军开进山海关。
信的末尾是:“云儿吾妻,静候归来。夫君君琰上”。字迹龙翩凤翔。看得出来,梁王每日笔耕不断,真是越发出息了。
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用割地求和了。
中午吃完午饭。她就拿了油纸伞,非要上街去巡逻一番。青龙,朱雀两个拗不过她,便陪着一起去了。
襄城的大街上,五色的人流在雨幕中摩肩接踵。穷人提着菜篮子,今天青菜涨到了一个铜板半斤。富人挑着胭脂水粉,一盒杭州出产的“梦孚若”十两银子。东一丛丛乞丐,趟过泥浆,推推搡搡。西一群群杂耍人,搬着凳子椅子,你顶我抗,挤挤擦擦地经过。
有人淋雨狂奔而过,不知为何。
路上她饿了,就让青龙在路边买了个烧饼来吃。回去之后。看到县衙门口停着十几匹高头大马。心知是景裕来了。于是走了后门,换了督军的从三品官袍见客。她先去了客厅,刚落坐。看到景裕腰佩宝剑,大踏步地走进了院子。
“云缨!”景裕笑得合不拢嘴:“果真是你!”
她没好气道:“将军大人,你我现在是朝廷命官,公事公办。”
她晓得这厮喜欢自己。不过自己的身心都是郑君琰的。自然要对景裕要冷淡点。这话一出口,景裕就明白了过来。但是笑意不减:“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放心,没人敢跟殿下说三道四的。”
“咳咳。”朱雀咳嗽一声。青龙也上前一步。
她赔笑道:“好吧。景大人,我就叫你景兄把。兄弟今日抛下军务,找我有何贵干?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
景裕收起了笑容,凝声道:“云缨,不过几日,我军就要发起对平城的总攻了。一个月前,我向朝廷要了十万两白银,送给我的部下们。让他们拿了钱寄回家,安心为了国事赴死!”
“但是。”他又叹息一声:“这笔款子,是殿下好不容易从贪官的口中挖出来的。我怕别人从中牟取私利,便派了两个心腹去监督。一路上,护送的八个师爷,斩了六个。这才一分不少地运到了军中。”
她听明白了:“你先斩后奏,结果陛下怪罪了?”
景裕点了点头:“陛下如今重用的股肱大臣无非是两个:陆四洲,邱浩然。陆大人与我不对气。前儿,他弹劾了我一本。说我滥用职权,私自将朝廷命官处以极刑。陛下责令我上书言明……”
她略一思忖道:“兄弟,你武断杀人,还手握重兵。两点都犯了帝王大忌。陛下,是怕你拥兵自重,重蹈靖王之祸。”
“那怎么办?”景裕背着走,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没好气道:“我在这里打了六年的仗!从二十岁打到了二十六岁,都没成家!陛下难道这都不信我吗?!因为一封弹劾,就要撤我的职!”
“什么?!”最后一句话,把她惊得站了起来:“撤职?!”
“是啊。邱大人那边给我透了口信。陛下说:景裕带头触犯国法,哪能统领三军!要将我降两级,撤为副将。暂代大将军行事!你说,都要打进城了。陛下来这一出,岂不是添乱吗?!”
她也无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帝最大的毛病,就是疑心病太重。因为怀疑,将枕边的四个女人杀了。如今,又因为怀疑。要将临阵的将军给罢免。虽然暂代大将军,但是职权上,连斩杀一个下级军士都不能了。若是军中喧哗,都不能就地正法将士。
不!或许,皇帝根本不在乎平城一个地方的得失,也不想管景家军能否打败海叶。皇帝想的,是把拥有的一切都掌握在手心之中。凡是抗拒的,不从的,自作主张的,都扼杀。
偏偏景裕是个无法掌握的人。所以,才会引来君王如此大的猜忌。
她闭上眼,思索片刻道:“景兄,若是事到临头。你以我的名义指挥调度。本大人现在就写一纸任命状给你……哎呦!”
她忽然捂住肚子,伏在了桌子上。
不知为何,腹中传来阵阵地绞痛,而且越来越厉害。咬破了嘴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吓得旁边的人一起围了过来。景裕更是慌张,一个劲地叫道:“喊大夫来!云缨,云缨你怎么了?!”
大夫很快来了,她已经痛得不出声儿了。
“这,这位大人是,是吃了坏东西。现在搁在胃里,消化不了。这样,我开几幅消食的药……”那大夫被景裕虎视眈眈地盯着。手忙脚乱地开方子。众人一听只是吃坏了肚子,这才放下心来。
结果喝下这药,云缨上吐下泻。整个人更加不妙了,但是腹疼还是不止。景裕一把拉过那老大夫,厉声道:“你看的什么病?!怎么不见效?!你若是治坏了她!信不信我把你的头砍下来!”
“大人饶命啊!小人,小人学艺不精……”朱雀拉住了正要打人的景裕,问县令道:“这城里还有更好的大夫吗?”
“没有了。这城里有手艺的人,都逃兵灾去了。三天两头要打仗,打死了人就进城来抓壮丁。哪里有大夫肯留下来啊……”襄城县令马行远絮絮叨叨,额头上全是冷汗,也是急的团团转。
景裕略一思忖,果断道:“找一辆马车,把云缨送到我的大营去,伍旭会医术。让他小子来看病!”
她最后听到这么一句,就彻底晕了过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