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消失了,身上乏力的很。她先是闻到一阵皮革的味道。稍稍,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一个狼的图腾。周围的一切,像是从雾中慢慢地,渗透了轮廓——胡床,狐裘,牛角,鹿头,行军地图,熏得黝黑的宫灯,花纹斑斓,油光可鉴的虎皮大衣……
她凝视着那一张行军地图。地图上的形势犬牙交错,东一片是大陈,西一片是海叶,南一片是可汗部,北一片是图勒……
“夫人?”朱雀挑帘进来,手上捧着一碗乌黑的药。跪下来服侍她喝下去,又后怕道:“伍大哥说你吃了有天竹草毒的东西,幸好及时送过来了。再耽搁一两个时辰,就小命不保了。”
听了这话,云缨也是后怕。那天中午,她还好好的。只是下午出门逛街,让青龙在城门口的烧饼摊子上买了一块饼吃。当时看到许多从平城逃难来的流民都在买,她也就想尝尝滋味。怎么会莫名其妙中了毒:“天竹草是什么东西?”
“一种□□,产于边疆的绝壁上。若是整株入腹,一个时辰之后,便会无知无觉地死亡。你吃的量少,毒发起来只是腹痛难耐,才留着命撑到了这里。”说这话的是随之而来的伍旭。他面色不太好,估摸着因为她来了。
朱雀问道:“夫人,是谁要害你?”
她摆了摆手,最后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误食了有毒的东西,下次肯定不会了。”
伍旭放下一包干草药。道:“再煎服两次,这毒就清了。这几天营地不太平。你快走吧,青龙已经在外面等了。”
听这语气,颇为不耐烦。云缨很是尴尬。事先她和伍旭约好了绝不来军营,没想到居然一病病了进来。于是赧然道:“好的。我现在就走。”只是刚站起来,脚一软就要倒下去。还是朱雀扶住了她,道:“夫人,你现在身子骨弱。我来背你吧。”
说着,朱雀背了自己。一步步蹒跚走了出去。景裕已经等在马车边上,送她上了马车。又吩咐道:“云缨,好好在襄城呆着,别乱吃东西了。”
“嗯。”她方才瞄到一些营帐中的将士,都是和衣而睡。心知他们处在高度警戒之中,于是道:“你也好好打仗,朝廷那边我来处理。”
“就等你这句话。”景裕拍了拍她的肩膀:“云缨,我相信你。你干政治是一把好手,打仗这种事。交给男人来就行了。”
她道:“那再见了。”
马车辚辚启程,从军营的西边驶上了官道。一路上,她在思索:当时,一大群流民簇拥在城门口买烧饼。卖的人只是普通的农民,什么仇什么怨,要往烧饼里面加毒毒死这些死里逃生的流民?最关键是,这饼哪里来的……
正想着。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她急忙扶住了车壁,心里一紧,和朱雀对望一眼。青龙掀开车帘,面色十分难看,道:“夫人,前面有人。”没等他说完,她已经掀开车帘——天空,地面,一派黑暗。只有前方闪烁着点点火光。一股暗流正在悄无声息地袭来。仿佛有一种能穿越洪荒、穿越茫茫黑夜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这暗流来的方向,却是已经被占领的平城!
一瞬间,她明白了:海叶叛贼居然选择在今夜先发制人!
逃。是逃不了的。她咬紧牙,对青龙说道:“赶紧回去通知景将军!我们都走不了了。回去吧!”
青龙只犹豫了一下,便调转了马车回头。
回到了军营,顾不及和气呼呼的伍旭解释,她赶紧对景裕道:“不好了!海叶的军队摸过来了!离营盘不到五里!”
众人面面相觑,中军之帐中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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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元启十七年,五月十八日子夜。
这一晚,在襄城以北三百里,月牙河畔,发生了后人称之为“血月之变”的战役:断了粮的海叶叛贼夜袭驻军,双方在月牙河畔交手。海叶族长哥舒昊带领三千精兵,穿越了小寒山,从后方奔袭而来。敌方有备无患,我方仓促应战。终究是打了一场惨烈无比的血战。
这边,云缨先发现了敌情。景裕因此先一步得到了消息。然而,半夜迎敌,最是不济。仓皇之中,景裕和伍旭集结大军,对阵迎敌。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月牙如弓,水沙皆红。当铁骑踏上雪白的沙滩时,一场战役开始了。
黑袍巫师吹响号角,整装待发的三千精兵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而来。领先的是五个突厥力士,双臂上涂饰狼骨刺青,他们见人就杀,如修罗般狰狞。顷刻间,无数将士毙命在他们的手下。眼看哥舒昊放出了“五崔嵬”。骁骑将军景裕便亲自披挂上阵,赶到了前沿。大喊一声:“杀一人赏银十两!抢一马赏银五银!”
说着,便带领副将,亲自策马前去会会五崔嵬。
五崔嵬是海叶部落中一胎五生的兄弟。个个力大如牛,却从小见不得光,只能在黑暗中活动。他们杀人如麻,性情最为残暴嗜血。死在他们五兄弟手下的官兵不计其数。
由三个副将护着,景裕先逼近了其中一人,一柄玉龙枪长挑一线,来势凶猛,振臂一挥,震得人群让开一个口子。他趁机直冲那一个崔嵬。又使出短兵剑法,声东击西,那人不敌他,却上前一扑,把他的坐骑死死抱住,硬生生举起了马身!景裕却趁机下马,趁着敌人后门大开,一枪杀了他。
“啊!!——”旁边四个崔嵬看到兄弟被杀。红了眼地扑了上来,一顿乱斗。却看景裕左突右撞。矫健的身姿,犹如苍鹰俯冲,轻松自如地捕捉猎物。这般神勇的将军,不仅是交战的将士们看呆了,海叶的酋长哥舒昊,公主哥舒娅也惊得面无人色。观战片刻,哥舒昊对左右道:“这等勇士,当亲自一会!”便带人包抄上去。
那边的中军之帐中,伍旭和云缨都急得团团转。伍旭的脸都气白了,忍不住拍案大骂道:“三军统帅却自个当了先锋!给我把景裕那小子拉回来!他若是有个好歹,让全军将士陪葬吗?!”
说着,有哨兵回报:景将军已经杀了五崔嵬,除去了心腹大患。伍旭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又听传报:哥舒昊亲自带领一百亲卫,把景裕围住了……众人面面相觑,都是面无血色。
良久,才有哨兵回来道:“景将军……回来了。”
云缨,伍旭都冲了出去。只见惨白的月色下,景裕浑身是血,双手提着五个人头走了过来。然后把五个人头扔在地上,五人的面孔一模一样。他拿起一碗酒喝下肚,却是缄默不语。
伍旭冷冷问道:“你的副将呢?”
“都死了。”
伍旭沉默一会儿,对哨兵道:“传我的命令,大军撤退!”
这一战,厮杀声震天,鲜血染红了雪白的月牙河。沙滩上绽放了大朵大朵凄艳的血花,披离萧萧骸骨。
酣战两个时辰之后,敌方一支小队抄了后路,去粮库点了火。顷刻间,野火蔓延了所有的帐篷。幸好此时粮草已经被运走。然而,兵败之事不可逆转。伍旭一声令下,所有将士都开始撤退。景裕亲自带人留下来断后,等大军都撤走之后。再率一百亲卫突破重围。
退出月牙河之后,海叶叛贼又追击了他们一百多里。到了鱼儿沟,景氏大军又遭到了埋伏,死伤更是不计其数。最后破晓时分,剩余残部退进了离襄城只有五十里的谢家庄。
但是大军稍稍喘息,却听到一个更恐怖的消息:哥舒昊派兵包围了谢家庄。却是要仗着胜利之势,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与此同时,伍旭修书给玉门关,襄城两地的守兵,以及东边可汗部的友军。要求他们立即派兵增援。
日上三更。
谢家庄之中一片森然的寂静。一夜之间,景家军丢失了月牙河,鱼儿沟两处要塞。损失了一半的人马,又在谢家庄被包围……怎么看,都是绝望的形势。所有人都在沉思,都在悲痛。
海叶偷袭,并不是意料之外。景家军断了他们的粮草,城内数万海叶游民无法获得食物。不过几日,势必会出城掠夺。只是来势太过凶猛,却是给他们当头一棒——这是一群狼,饿极了,他们就是草原上的魔鬼。
不过,最心惊的是这三千精兵的跨野作战能力。长途奔袭,骁勇善战,简直是一场天降神兵。从前,景家军与海叶交手,双方作战能力不分上下,却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精兵强将。
大惑不解的同时,伍旭,景裕也在沉思另一件事:偷袭的时间太蹊跷了。从月牙河,到平城,他们一共五个哨口。三个明哨,两个暗哨。却连夜拔掉四个,而且全部是换班时下的手。如果不是这么蹊跷,他们根本不会措手不及。
景裕将十万两银子分发给存活下来的将士们,再去看望云缨。青龙,朱雀昨晚死死守护着她,总算未伤到分毫。
彼时,云缨也在思考这些疑点。经过一夜的奔波,她的体力不减反增。余毒清了,整个人都恢复了精神。看到景裕来了,先查看他的伤势,再问他有何打算。景裕却是沉默不语。她嗔怒道:“你就老实告诉我吧。论胆子,我也不比你们小。”
景裕却是道:“云缨,不管怎么样,我会保护你的。”
“你是身系全军的统帅,我不过一个小小的督军。如其保护我,不如把自己给看好。昨晚怎么回事?上个战场招呼都不打,拉也拉不回来!”这是昨晚伍旭的抱怨,今儿她来算个账。再不算,就怕没机会了。
“当时……”景裕脸色略红,却是道:“我想你在军中,就出去迎战了。”
她更怒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更脸红了:“喜欢的女孩子在身后,是个男人都想上去表现一番的。你也不是喜欢大人的勇猛吗?”
……不,她的审美是文艺系的,不是运动系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谈论,已经歪楼了。于是言及正事:“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突围,还是坚守?”
“坚守不过三天,粮草就要用尽。肯定要突围!”
她也是这般考虑,不过:“援军什么时候到?”
他说:“襄城的援兵不来了。眼下最快的,该是可汗的友军吧。若是他们出手帮忙,一天之内便能到了。”
“襄城援军为什么不来了?”
他苦笑道:“马县令说,海叶兵临城下。城里的人都逃难了,他那儿的三千人手,帮忙百姓转移都忙不过来。所以不来了。”
她冷笑一声:“忙个鬼!我也帮过乔平的百姓转移,三百人足够!这是事到临头,龟缩不出了!”
他皱眉:“云缨,你是个女孩子。别说脏话。”
“我就骂他娘的。”她简直要气炸了。同时也恨自己,莫名其妙耽误在了这军营当中。偏偏手无缚鸡之力,也没有指挥若定的军事才能。分明就是给伍旭和景裕添乱。看看伍旭阴沉的眼光,她就明白此时此刻自己有多多余了。
但是,也不是她想来军营的啊……
景裕听她骂娘,长叹一声,又忽然勾起一笑:“云缨,好不容易和你两个单独相处。那你突围之前,能不能亲我一下?我要嘴对嘴的。”
瞬间败给他了,她简直哭笑不得:“都到这时候了,你能不能别再打我的主意了。景大将军?”
“不行。我都打光棍二十六年了,连女人的嘴都没亲过。若是这一次战死沙场,岂不是遗憾终生了。”
她心软了:“……虽然你很可怜。不过若只是女人,烧饭的那个大妈你可以去考虑考虑。我是名花有主了。”
他蹙眉道:“不行,二十六年了。我就喜欢了一个姑娘,说她是女人吧,比男儿还有风骨。说是男人吧,哪个男人有她一半的诗情画意……虽然娶她不可能了。一亲芳泽还是可以的。”
景裕说的楚楚可怜,她有点心软:“亲脸不行么。”嘴对嘴太,太那个啥了。内心里,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只能和郑君琰嘴对嘴了。
景裕笑道:“不行。我要嘴对嘴的。爹娘都亲过我的脸蛋,你还来亲有什么意思。只有亲嘴的,才有意义。”
“那不行,我怎么和殿下交代?”
“云缨,都到这时候,你得想想可能你明天就永远见不到我了。”他故作回忆状:“是谁从江百楼手下救了你?是谁在教化营里和你夜夜相对?是谁保护你不被搜身就出了教化营?云缨,一条命换一个吻,你不亏。”
话说到这份上了,她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你闭上眼睛。不准看。”闻言,景裕果然闭上了眼。她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的稍纵即逝。却猝不及防,男人抬臂把她往怀里一搂,她倒在他怀里。
嘴对嘴的,面对面。他大力吻了下去。震惊之余,男子的唇舌已经攻城略地。她赶紧挣扎,闭嘴。却被他死死桎梏住,不断加深这个吻。她羞愧极了,自己是郑君琰的女人,怎么能和别的男人这般深吻!最后,“啪!”——她给了他一个耳光。
景裕终于放开了她,良久无声。她都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但是让景裕留恋有夫之妇。岂不是对彼此都不负责?所以道:“对不起。我是殿下的女人。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你,最好死心吧。”
“没关系。”他叹息道:“明天晌午突围,我只有一半胜算。云缨,我知你求生的勇气比谁都大,不过这次,求你活下去。”
她愣在原地,却看景裕已经离去。如果连大陈第一将也只有一半胜算,那么,明天的凶险,可想而知。她忽然害怕起来,君琰,如果我有个好歹。你得到了消息,会不会很伤心呢?伤心也不要紧,只是别做什么傻事……
晌午突围,没有任何援军。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