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本是亲人何反目
江起云辗转反侧了好几天。
困惑、迷茫、郁愤......各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心间。
可他偏偏是个稳重寡言的人。
江起云变得越来越沉默。每一个忧郁的眼神,每一个沉重的脚步......都彰示着孤独的心境。
他终于按捺不住。
心中的疑惑,仿若一只犹斗的困兽,禁锢在心里。无论怎么抓、挠、碰、撞,都逃不出牢笼。
他自知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不会信奉“人生难得糊涂”。
如若装愚作傻,他就不会为怡衣一事,亲赴辽国,一探究竟。
如若装聋作哑,他就不会寝食难安,气愤父亲如此不择手段。
江起云期望知晓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想知道父亲这么做的真正原因。
这些天,昭锦郡主回了娘家。他还是想为父亲保留一些威信,并不愿让妻子知道父亲的为人。
思及于此,江起云抬步,走向江伯尧的书房。
“爹,您对慕君衣所做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江起云不打算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为什么?”
江伯尧正埋头批阅文案,闻言,手中的墨笔一怔,转而又奋笔疾书起来。
儿子会来询问质问,他并不感到意外。
“军需军备,以次充好。呵。还能随意处置慕君衣。”江伯尧头也不抬,“你真以为为父有这么大的能耐?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江起云没料到父亲会如此反问,自己倒哑口无言了。
“起云,你真是太单纯了!”
江伯尧抬眸,眼中露出一丝鄙夷,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爹,我从小便知道,为人子者,应无愧于父母祖上,可谓厚孝。为人臣者,应无愧于君王朝廷,可谓厚忠。为人友者,更要无愧于兄弟手足,可谓厚仁。”江起云被父亲不以为然的神情,惹恼了,不禁义愤填膺,“慕君衣忠心耿耿、战功显赫,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您不但没有为君王朝廷厚待他,反而痛下杀手。还因个人恩怨,使十万宋兵,全军覆没。您自诩和慕维成伯伯是挚友。可是,却如此对待慕家。这是厚忠、厚仁的表现吗?”
“放肆!”江伯尧没料到儿子会以所谓的“仁义道德”来指责他这个长辈,不禁勃然大怒。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江家满门荣耀!难道你不希望江家世世代代荣华富贵吗?哼!为父我何错之有?”
“爹,”江起云痛苦地摇摇头,“我不要什么荣华富贵。这些皆是过眼云烟啊。”
闻言,江伯尧冷哼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我一个枢密使,固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势滔天。但你别忘了,慕君衣也非一介草民,岂能轻易陷害?为父就实话告诉你,若无圣上授意,你真以为我无所不能?”
江起云怔住了。他确实是没想到。
江伯尧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
“闻君衣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六品,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他尚如此,吾等又复何望哉?”
江起云细细品味着父亲方才所说的这一番话。
慕君衣战辽国,平边疆,战功彪炳。江起云也认为慕君衣应当享受封领地、赏千乘的诸侯待遇。不过,听说慕君衣回国后,父亲的确向圣上谏言,封赏慕君衣。最后的结果是,赏白银一百五十万,赐六品武官,打发一下。
没错。慕君衣的赏赐不过二百万,封官不过六品之职,并没有一尺土的封赏,来奖励他多年来对国家的效忠。
放眼看去,而那些排斥功臣、扼杀人才的朝臣,都成了万户侯;皇亲国戚或奉迎拍马之流,都成了朝廷政权的主宰。他尚且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
江起云沉默了。
江伯尧继续说道:
“将军,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俘获后,宁死不屈,可歌可泣。然归国,受此薄待,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公平哉?”
父亲的意思是,慕君衣当年身任将军,其功绩略谋盖天地,忠义勇气冠于全军,只是不屑迎合当朝权贵的心意。被辽国俘获后,宁死不屈,真是可歌可泣。然而回国后,只有这样的薄待。这就是功臣义士手持兵刃叹息不止的原因。又有什么是公平的呢?
“起云,你要知道。自古以来,弱肉强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没有什么,能给人安全感。只有权利,只有财富!”江伯尧激动起来,“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拥有'一览众山小'的快感,你能体会这种至高无上之感吗?你知不知道,当你有了权利、地位、财富时,你做的事,就是对的。你说的话,才会被奉为经典。就像当今圣上,他说要给慕君衣随便封个官职,打发一下。孰能抗旨不遵?”
江起云并不认同父亲的这番言论,仿佛深陷在寒冷的冰窖之中,浑身颤抖。心,也越来越荒凉。
他痛苦地摇摇头,“爹,收手吧。就此作罢吧。我只求我们做任何事,都能无愧于心。”
“哈哈哈......”江伯尧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瞪大了眼,睚龇尽裂。整张脸,如同石头一般冷酷。
“想我十年寒窗,一步步终于走到今天。未为高官的那十几年,在穷山恶水之地,举目无亲。上官只知钱粮税赋,治下刁民虎狼之凶,三班衙役如仓中之鼠,县丞主簿似宦海游鱼。每有击鼓告状者,我都心惊肉跳,不问是非黑白,先问蛮汉番夷。无奈之下,只能搅混水和稀泥。可是,到头来,仍旧袒蛮蛮不近,疏汉汉不亲,弄得我两头受气,上下受挤。枉我清正廉洁、心怀高远,为官一任,做到这个份上,有谁比我悲惨。可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权利、地位,皆在我手。哼。我为什么要就此作罢?”
江伯尧突然想到了什么。神情冷酷无情。
“哦,对了。慕君衣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所有真相,都石沉大海了。哈哈哈......我终于......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江伯尧兴奋得意地抓着儿子瘦削的肩膀,“再也没有人可以威胁我了。再也没有人!”
江起云从没想过父亲竟是如此这般冥顽不灵。原来,他们父子两个,从来就是南辕北辙。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
他心灰意冷。
转身,走出了书房。
背影失望而凄清。
爹,你永远不会知道,慕君衣还活着,是我救了他。我只是想让你的罪孽,能轻一些。
你也永远不会了解,何为“放下”。而慕君衣做到了。他已经远离是非,放下恩怨,走了。
你给他冠以“因公殉职”也好,“弃官不归”也罢,他再也不用在这黑暗的官场中,侍权贵。
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贵品格,就应该自由而随心。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而我,也是时候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