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梦川(1 / 1)

季珂是在温冉的惊叫声中回过头的,怔愣了不到半秒,一张脸迅速灰败下去。

因为分神,鬼藤死死地缠绕上沉水剑,季珂竟顾不得拔剑,俯身便朝晏凉坠下的地方跳去,那一瞬间他本能的,没想过自己的活路。

只是深刻且悲伤的预感到,他的晏前辈要消失了,如果不最后搏一搏,赌上性命也好,那个人就真的没有了。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江昭连呼吸都停滞了,他飞快的看了一眼手握封魂匕,漠然无神站在原地的度昱,咬了咬牙斩断鬼藤,握着沉水御剑去追跳入无生海的师兄。

此刻晏凉并没完全丧失神志,五感变得混沌模糊,所有感觉都集中在喉间的伤处,疼,比他当年被大火围困灼烤还难受,汩汩流出的血液比舔舐他皮肤的火舌还滚烫灼人。

但这种疼,完全不陌生,似曾相识的,似在某个不知道的时刻深刻感受过……

他手上还握着那枚吊坠,琥珀浸泡在掌心的鲜血里,失去原本温润清冽的光泽,变得混沌、黯淡且另有一番死气的妖冶。

晏凉的魂魄和着嫣红的血液渐渐流逝,弥散在风中似翻飞的血萤,他净魂无数,没想到自己魂魄散去却无能为力。

也不知这书里的灰飞烟灭,当不当真。

神志越发模糊,晏凉在彻底失去意识前,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捏了个决,飓风扬起,将下坠的季珂托了起来,火明鸟飞掠而过,叼起季珂迅速向结界裂口冲刺而去。

好事做到底,毕竟是他亲手塑造的世界,如今亲自走了一遭,与这些虚构的角色朝夕相对有了感情,即使自己看不到了,也希望他们能有个好的结局。

漫无边际的想着,晏凉的意识截然而止,沉入万鬼之地无生海。

季珂被火明鸟死死叼在嘴里,他越是挣扎,尖锐的鸟齿便扎得他越深,他的胸骨已被刺穿,却似感觉不到疼痛般试图脱身去寻找晏凉。

若非还有最后一丝理智绷着,他定亲手将这火明鸟杀了。

季珂从无法相信这个已成事实的事实,到最后自暴自弃的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能看到触到总归是有希望的,而不是现在这样……

什么都……不存在了。

无处可去,万念俱灰。

原本就是在尽力强撑,现在晏前辈没了,支持他的力量瞬间土崩瓦解,身上大大小小的伤不住的淌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不甘尽数化作喉头一口黑血,吐干净后,季珂终于再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从事发到已成定局无能为力,江昭身子从未停止颤抖,甚至没留意火明鸟何时将他们带出了寂城。

此间人界,山雨初霁,鸟鸣四起。

火明鸟将他们带到山谷处,便功成身退化作一抹红烟散去。

江昭将昏迷的师兄稳稳当当放置在荫蔽处干燥的草丛里,身后的温冉哭得嗓子都哑了,自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她从未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变故,现在是恨也无处悲也无处,只希望是一场梦,哭着哭着醒来一切就过去了,凉哥哥还会好脾气的回怼她的任性,度公子也叽叽喳喳的与她一唱一和,即使是不言不语令人害怕的季公子,也会为他们端上一桌好吃的饭菜。

她不能接受这一切已随着凉哥哥的死,不复存在。

不知所措的她,突然一把揪住无悲无喜的度昱,没使用灵力,胡乱的拳打脚踢一阵,哑着嗓子质问:“你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之物,为什么能对凉哥哥下手……”

说到最后她已经没气力也没勇气,其实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度昱中了驱灵,所作所为身不由己,并且这段记忆不会消除,他将永远永远记得,甚至是用封魂匕划破凉哥哥喉咙的触感,他都再忘不掉。

江昭看姑娘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走上前来拉住度昱,深深的看向深如死潭的桃花眼,极认真又极慢的比划道:阿昱,以后你的日子,不好过。

江昭的眼神里有深刻的悲哀与怜悯,没人比他更清楚度昱对晏凉的心思,亲手将自己心爱之人灰飞烟灭踢落无生海的怨与恨,不是寻常人能承受的。

从今日起,这样的悲苦会伴随度昱的一生。

眸色灰败无光的桃花眼掠过一丝涟漪,渐渐凝雾成珠,一滴,两滴,豆大的泪珠子生生滚落,再也停不下来。

江昭抬起手为他擦掉眼泪,指尖沾着泪水,潮湿又冰冷,笃定的比划道:但是,我会陪着你。

即使师兄为难,我也会护你到底。

度昱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没说出什么,便如断线的木偶般扑倒在江昭怀里。

待一切都变得安静,山林间月出鸟鸣,万籁俱寂,江昭把先前捡到的,半截系琥珀坠子的红绳系在季珂的手腕上。

他刻意的,没洗掉红绳上的血渍。

……

在虚无又黑暗的无生海里沉浮许久,晏凉并未如预料那般灰飞烟灭,也没遭遇自己设定中万鬼蚀骨之苦,只觉得荒凉又迷糊,他本身的意识似一缕虚无的存在,在无边无涯的暗中漂泊,过了许久,周遭开始出现绿莹莹的光斑,零星闪烁,一点点流淌而过,似夏夜的流萤。

光斑渐渐密集聚拢,汇点成河,光河涓涓流向无生海深处,在黑暗最浓之处形成光海。

晏凉沉入光海,魂魄变得透明轻盈,他迷迷糊糊的猜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忘川吧?

是不是忘川,无人可以给出答案,在光海中是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的,待他再次睁开眼,已经有了肉体,五感苏醒,能呼吸,能活动四肢,身上沉甸甸的,是踏踏实实活着的感觉。

确切的说,晏凉并没有活过来,而是进入了光海的梦川。

人是时间与记忆的生物,以梦为媒,穿透时间的阻挠抵达尘封的记忆,以灵体的方式进入“曾经”自己的身体里,观其所见,闻其所语,不能做出改变,只是以最直接深刻的方式回溯记忆。

这里的曾经,可能是这一世,也可能是上一世,或是轮回的起点。

借着这个身体,晏凉嗅到了久违的新鲜空气,浸骨的寒意中透着一股腐烂的腥臭,大雪纷纷扬扬,他立在风雪中,雪白的狐裘下只穿了件单薄的长衫,好在这副身体并无畏寒的毛病,充沛的灵力源源不绝游走于四肢百骸,这是生来魂魄不全身体羸弱的晏凉从未体验过的健康。

“二公子,越良谷已被大雪覆盖,战死的尸体应该无法怨灵化……”说话之人微微低着头,想必身份地位低他一等。

二公子混不在意的笑笑:“应不应该,我去瞧瞧就晓得了,你若是害怕,在此等着便可。”

那人蹙眉为难道:“我自然是要跟着二公子的,若有人要暗算,我也……”

二公子不耐烦的截了他的话:“行了行了,这话你说了得有一万次了,我护着你还差不多。”

顿了顿,展眉笑道:“阿成,待会我们去捡几具眉清目秀的尸体,带回灵窑炼制尸鬼如何?”

阿成一脸要哭出来的害怕:“二公子,你再往灵窑扔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大小姐非杀了我不可。”

二公子咧嘴一笑:“那正好,用阿成你的尸体炼制的尸鬼,定好用又听话。”

阿成翻了个白眼,再不想搭话,二公子笑得更欢喜了,心里已经盘算着要往灵窑里再添些什么阴灵鬼怪。

晏凉心中好笑,这不知哪生哪世的他,真是个熊孩子。

两人说话间已抵达所谓的越良谷,阴煞之气弥漫,逼得人喘不过去,阿成面露骇色不解道:“怎么会这样?!明明雪天尸体不会怨灵化……”

二公子露出一副我就知道如此的神情,云淡风轻道:“那是寻常情况,可越良谷是场恶战,姐夫手段无情人尽皆知,晏家那些人死得惨烈,又没好好度化,不怨灵化才奇怪呢。”

晏家?晏凉心中咯噔一跳,但转念一想,生死轮回复杂得很,或许只是巧合罢了。

阿成面上的鄙夷之色一闪而逝,黯然点头道:“属下认为,家主之位理应由二公子……”

“阿成,你知我自在惯了,最怕这些,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阿成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默然不语。

雪越下越大,漫天漫地暴烈的苍白,二公子却混不在意,甚至将自己的狐裘搭在阿成肩上,笑笑说:“披着这个碍事,你先替我收着。”

也不给阿成反驳的余裕,二公子便掏出魂针对那些冻得青紫僵硬的尸体施以净化之术,阿成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把绘有蓝花的纸伞,撑起一方僻静无雪的天地,站在一旁捂紧狐裘,眼中满是不甘与动容。

晏凉暗自苦笑,原来自己曾经也是个净魂人,当真是因果循环,事事皆为必然。

“咦,阿成,这里有活人呢。”二公子手上的魂针顿了顿,语气欢喜却不惊讶,这寒冬腊月的战场废墟,血凝成冰尸骨遍地,居然能在死人堆里挖出活人,二公子却似早已料到般,理所当然的接受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晏凉暗自心惊。

“怕不是尸鬼化的罢?怎么可能……”阿成不置信的摇摇头,但他分明看到在尸堆掩埋的红雪里,有一个白净清秀的孩童,冻得面色通红嘴唇发白发灰,一双眼睛却微微睁着,漆黑的眸子里满是恐惧与戒备。

“阿成,你瞧瞧他衣襟上的纹徽。”

“居然是我们季家?!”

“怕是哪位门生的后人罢。”

通过二公子的眼睛,晏凉清晰的看到,那孩童衣襟上纹的图案,正是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纹在面上的蓝花图腾。

季家……我们……?

后来,晏凉通过零零碎碎只言片语,知道那一世的他,名叫季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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