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僵硬的从地上站起身来,许是跪得久了,猛地站起身来,那高大的身形还晃了一晃,宛若玉山将崩。
端王妃一见,下意识伸手去扶他,“阿缙。”
谢伯缙往后退了一步,单手重重地捂着胸口,“还是要多谢姑母,替她给了我这封信。”
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更听不出半分怨怼,然而越是如此,越叫端王妃揪心,“阿缙,你这是何苦呢?”
谢伯缙扯了扯嘴角,“侄子先告辞,改日……咳!”
他忽而偏过头,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端王妃一见那鲜红的血迹,登时大惊失色,“阿缙,来人啊,来人——”
拇指揩了下嘴角血迹,谢伯缙面无表情,“姑母莫惊慌,并无大碍……侄子先行告辞。”
说罢,他转身往外去。
端王妃哪肯就这样让他走,都吐血了,叫什么无碍?非得人倒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么?
她上前拦着,外头那些奴仆听到端王妃的大叫也着急忙慌跑了进来,“王妃?”
“来人,给我拦着他!再去找大夫来,快去快去!”
可在沙场刀锋剑雨过来的男人,哪里是这些丫鬟小厮拦得住的,光是那冷戾的杀意,就叫府上的奴仆踌躇不敢上前。
最后还是端王妃把心一横,拦到他面前,面容肃穆,“阿缙,你连姑母的话都不听了么?”
谢伯缙浓密的黑睫垂下,艰涩地扯了下薄唇,“若不是姑母,换做旁人,我早已亮了刀剑……”
端王妃心下一沉,“若你还认我这个姑母,就听我一言,别去追,别再执迷不悟。”
“恕难从命。”
就在他打算绕过柱子出门时,小郡王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当见到母亲院里混乱的场面时,愣了一愣,“这,这是怎么了?”
端王妃立即扬声喊道,“子实,拦住你表兄!莫让他跑了!”
小郡王,“……?”
不是,这是个什么情况?
他晃了下脑袋,喊道,“母亲,子恒表兄,你们还是先去前厅吧,三皇子带圣旨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乌孙使者,说是要找云表妹接旨呢!”
第76章妹妹真是好狠的心
时值三月,春光融融,一路桃红柳绿、生机盎然的景致。
前往河洛的官道上,一辆寻常的平头马车辚辚向前,马车后堆放着两个箱笼和几个麻布包袱,车前是个黑脸车夫,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捏着马鞭。在他旁边坐着个圆脸蒜鼻的三十岁妇人,手中抓着一把炒得焦脆的盐瓜子,上下嘴皮子翻飞,时不时与车夫聊上两句。
隔着一层薄薄的靛蓝色车帘,身着浅青色细棉布裙衫的云黛斜靠在窗边,单手支着嫩白玉腮,静静地望向窗外不断往后退的山景。
长安往洛阳一路山多水少,远处如黛青山连绵,近处杂花生树,天高鸟阔地看了一路,人的心境也被打开了。
这已是她离开长安的第三日。
最开始换上丫鬟裙衫钻进这辆马车时,她的心简直快要跳出胸口,生怕计划有错漏之处,被谢伯缙发现。
等马车驶出了长安城,她依旧无法安心。夜里在县城客栈投宿时,她一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起在陇西的人和事,想起三位哥哥,其中想得最多的,莫过于大哥哥。
他若是知道她不告而别,会是个什么反应?一定怒不可遏,怨她无情无义吧?
这般又担心又惊惧的过了一夜,翌日天光刚亮,她就起身洗漱,催着马夫继续赶路。
头两天的紧张过后,身心俱疲,第三日便是再想紧张,也没那个气力了,心态反倒放得平和。
云黛想着这都过了三天风平浪静的日子,看来端王妃那边应该兜住了——
长安乃天下最繁华之地,人口流动密集,又有四通八达的水路陆路,大哥哥就算想寻人,在这天南地北,车来船往的情况下寻人,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只希望他寻些时日就能放下,朝前看,好好地过日子。
而她也计划好了,先去洛阳别庄歇息两日,转而寻船下江南去临安。
她手头差不多有五百两,到时候在临安买一处小院子,这些钱够她衣食无忧过一辈子。她会写字作画,也能刺绣打络子,闲来也能变卖些银钱……
至于再往后的打算她也没细想,不论怎样,先顺利到了临安,再走一步看一步罢。
“姑娘,可要用些茶水?”
清脆的嗓音将云黛的思绪拉回现实,她侧过脸,看向坐在对面的小丫鬟纱君,柔和笑了笑,“好。”
纱君“欸”了一声,拿出灌满热茶水的水囊,往杯中倒了一大杯,双手捧给云黛,“姑娘请用。”
云黛接过,温声道,“你若渴了,也自倒一杯喝吧。”
“多谢姑娘。”纱君甜甜地应了,也不忸怩,拿了另一个装着清水的水囊喝了起来。
纱君才十三岁,是王府上月才采买进来的小丫鬟,爹妈为了给儿子凑钱娶媳妇,将女儿卖进了府里为奴。纱君是个有主意的伶俐丫头,见王妃身边的亲信婆子要寻个小丫头去洛阳,其他小丫鬟还在犹豫不决时,她二话不说,自告奋勇。
婆子称奇,问她,“我都没说去洛阳当什么差,你就争着要去?就不怕一辈子待在外头了?”
纱君答道,“我就是想离了长安,离了我那双狠心的老子娘,若继续留在长安,日后指不定还要被他们榨干银钱,倒不如尽早离了长安,叫他们从此再也寻不到才好。”
这番话倒打动了那挑人的婆子,便点了她到云黛身边。
云黛得知纱君的经历,心底对这小丫头也颇为欣赏,便与她道,“你若真心待在我身边,日后我绝不会亏了你。到了临安,咱们一块儿过日子,待过个两三年你到了岁数,我就将身契还给你,放你去嫁人。”
纱君感激涕零,她是个活泼热切的性子,短短三日的相处,便与云黛相处得十分熟稔自在。
且说一行人在路上奔波,日头一偏西,外头的妇人就朝里禀道,“云姑娘,这天瞧着要下雨,再往前走二十里路有一处清水镇,今夜咱们就歇在那,您看成不成?”
云黛柔声应道,“张婶子,你们安排便是。”
那张婶子答了声“好嘞”,再没多说。
纱君掀开车帘凑个小脑袋往外看,咕哝道,“的确是要下雨了。”
云黛慵懒地靠在松花色祥云纹软枕上,微笑着,“春日里雨水一向多。”
纱君睁着一双好奇的眼,“奴婢听说江南的雨水更多,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下雨,姑娘您读书多,见识广,这是真的吗?那咱们的衣裳岂不是要起霉点子啦?”
云黛噗嗤笑出声来,“哪有那么夸张。”又道,“不过我听人说,梅雨季节,衣裳几日晒不干倒是有的。”
纱君哇了一声,随后笑嘻嘻道,“不怕,到时候晒不干,奴婢拿炉子烘干也是一样的。”
主仆俩说笑一阵,云黛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她连着两晚都没睡好,也就只能在车上补觉。
马车平稳地朝前行驶。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得一阵噼里啪啦的闷响声传来。
云黛睡得迷迷瞪瞪,思绪混沌,没有睁开眼,只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是落雨了么?”
四下静悄悄的,并没人回她。
她只当纱君也睡着了,闭着眼睛又眯了一会儿,可渐渐地,她意识到有些不太对。
噼里啪啦的声响还在继续,应当是雨水落在车顶和车壁上的声音,但马车却是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再往前走。
思绪逐渐变得清醒,云黛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旁并无纱君的身影。
她心头诧异,再看马车停在原地,忙扬声喊了两下,“纱君,纱君?”
外头仍旧静谧无声,没有纱君的回应,没有马夫和张婶子的回应,只有那淅淅沥沥的雨声,愈发显出这静谧的诡异。
云黛坐在车里,心头打起鼓来。
无数不好的念头涌上脑中,虽然她极力在心里安慰自己,下雨了马夫和张婶子要停车去拿蓑衣蓑帽换上,纱君应是下去给他们帮忙了,自己没必要疑神疑鬼,但她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一时间,甚至连伸手去掀开车帘的勇气都没有。
又一阵踌躇后,云黛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伸向那车帘。
就在她的手快要靠进那车帘时,外头响起纱君的唤声,“姑娘。”
云黛听到纱君的声音,心头一喜,同时松了口气,果然是自己吓自己。
这下连掀帘的动作都变得干脆多了,放松的语气里不免透着一丝抱怨,“方才唤你怎么都不……!”
剩下的话陡然被扼住嗓子眼里,云黛的脸陡然褪了血色。
靛蓝色帘子一角捏在手中,马车就停在雨水涟涟的官道中央,既是傍晚又下着雨,晦暗的光线下雨水氤氲出湿漉漉的雾气,在那灰蒙蒙的雨雾里,车外站着两人——
脖子上架着一柄匕首吓得唇齿发白的纱君,还有那一袭玄色蟒纹锦袍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俊美男人。
周遭一切都虚成幻象,云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
早春雨水的沁骨寒意仿佛隔着空气爬上她的身躯,浸透她的肌肤,由血液传至四肢百骸,叫她不得动弹,浑身冰冷,冷得心尖都忍不住发颤。
“妹妹要跑去哪?”
男人语调平静,冰凉雨水打湿他纤浓的睫毛,又沿他高挺的鼻梁滑下,那略显苍白的嘴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似笑非笑。
云黛顿觉天旋地转,惊惧得无以复加。
真的是他。
不是梦,他真的追过来了。
才短短三日而已。
身子有些蹲不稳地晃了两晃,她的喉咙发干,嘴唇嗫喏着。
直到视线扫过惊吓不已的小丫头纱君,她的理智才稍稍回笼。
纤细的手指攥紧车帘,她迎上那双黑沉沉的深眸,沙哑出声,“大哥哥……”
“原来妹妹还认我。”
谢伯缙唇边笑意更深,语气却是极冷,“我当你拿一张薄纸就打发了我,从此眼里心里再没我这个人了。”
话中的嘲意叫云黛心里沉甸甸的,尤其再看到他苍白憔悴的脸色和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
她何时见过他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宛若丧家之犬。
狭长的双眸定定凝视着她,眼底是浓郁而复杂的墨色,又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意味。
终究是敌不过他的视线,云黛垂下眼,心说,事已至此,大概就是命吧。
她向来也不是什么幸运的人。
“大哥哥,这丫头年纪小,禁不起吓,你把匕首收起来吧。”
云黛清亮的黑眸看向他,放轻了嗓音,“外头还下着雨,有什么话,上车来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