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视线胶了好一阵,谢伯缙最终还是放下了匕首。
云黛紧绷的肩膀放松,安抚地朝纱君笑笑,又问她,“刘大叔和张婶子呢?”
纱君惊魂未定,磕磕巴巴道,“他们……他们被捆在后头……还、还活着。”
云黛点头,她虽知道谢伯缙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但也担心他气昏了头万一就动手了呢?现下见大家都没事,她心里的石头也能搁下一块。
谢伯缙幽幽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去车后。
不一会儿,车夫和张婶子战战兢兢走了过来。
谢伯缙将踏云系在了马车旁,又冷声吩咐车夫,“继续赶车。”
说罢,掀帘钻进了马车里。
看着俩人都进去了,纱君傻了眼,担心无措,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用表情和气声问着张婶子,“我怎么办?”
张婶子朝她招手,压低声音道,“还好你这丫头身子小,过来跟我挤挤。”
……
马车内,气氛如数九寒天般冰冷压抑。
男人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车内的薄毯上,很快洇湿了一大片,他脸色阴沉,气势凌冽,好似从河里爬出索命的恶鬼,直叫人喘不过气。
云黛从袖中拿出罗帕,递到他跟前,弱弱的唤了声,“大哥哥。”
谢伯缙垂下黑眸,看向那只微颤的纤纤素手,默了两息,伸过手去。
抓住帕子的同时,也抓住了她的手。
云黛错愕,他的手掌很冰,像是完全失了温度。
还不等她反应,男人的手臂又一用劲,她整个人就被拽进他胸膛,扑了满怀的寒冷潮湿。
他单手将她圈在怀中,力气大得仿佛要将她的骨肉捏碎般,嗓音沉哑,“为什么要跑?”
云黛只觉自己掉入冰冷刺骨的潭水,脸上身上到处沾满他身上的雨水,寒冷和浸湿的感觉让她很是不适,刚要挣扎着起身,谢伯缙俯下身,湿冷的唇瓣贴在她耳畔,咬牙切齿道,“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妹妹真是好狠的心呐,就这样把我丢下了。”
灼热的气息拂过细嫩的肌肤,云黛忍不住打了个颤,慌乱地试图辩解,“我不是……不是……”
他攫住她的下巴,好让她看着他的眼睛,沉声道,“不是什么?”
云黛对上他的眼,离得这样近,她看到他的愤怒、伤心与失望,惊涛骇浪般朝她扑过来,叫她百口莫辩,惭愧难当,又有一种深深地无力颓败感。
没什么好辩白的,这就是她的选择。
她眼里水雾弥漫,像是四野茫茫的烟雨,语气幽戚悲凉,“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胆怯,没有勇气与你在一起,我就想过寻常的安稳日子,不用有那么多顾虑。不是喜欢一个人,就得跟他在一起的,这世上谁离了谁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大哥哥又何必执着,倒不如放我离开,这对你我都好……”
“所以我说妹妹真是好狠的心。”
谢伯缙轻呵一声,又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按向他的胸膛。
云黛一开始手握成拳,后来拗不过他,还是展开了手掌,贴着他那剧烈跳动的心脏。
噗通,噗通——
鼻梁蹭过她的耳垂,话语像是从牙缝中挤出,他嗓音沙哑,“这里很痛,像是钝刀子割肉,一下又一下。”
云黛一怔。
他紧紧按着她的手,像是要让她挖出他的心脏般,“妹妹感受得到么。”
云黛心头慌张发虚,急急想要伸回手。
谢伯缙问她,“你会心疼么?”
云黛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答,怕给他希望,又怕伤了他的心。
见她迷茫无措,谢伯缙松开她的手,哂笑,“看来是不会的。”
马车内又安静下来。
良久,他叹道,“我是个认死理的人,妹妹心里没我也就罢了,可你既招惹了我,让我尝到甜头,断然没有一走了之的道理。”
云黛抿紧了唇,心尖涩然。
蓦得,谢伯缙蹙眉道,“将衣裳脱了。”
云黛吓了一跳,飞快看他一眼,又警惕地揪住自己的衣领。
谢伯缙见她这动作,也怔了一瞬,旋即脸庞笼上一层晦色,捏住她的耳垂,粗粝的指腹轻揉着,故作轻慢道,“前几日妹妹还坐在我怀里,问我要不要。怎么现下又改主意了?”
虽说之前她的确说过那话,但这青天白日,隔着一层车帘外头还有人,他这般毫不避讳地复述,实在叫她羞耻得抬不起头。
云黛娇美的脸上顿时一阵白一阵红,羞耻得快要哭出来般,咬唇看向他,“大哥哥……”
殊不知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反倒越发叫人生出蹂躏的心思来,谢伯缙喉结微滚。
须臾,他松开放在她腰上的手,扭过头,语气冷硬,“湿衣裳穿着容易生病,赶紧换掉。”
云黛很快明白过来,方才是她误会他了。
谢伯缙瞥过她那羞窘的表情,抬手敲了敲车壁,沉声吩咐,“先停下,给你们姑娘拿件干衣裳。”
外头很快响起回应。
没多久,纱君就掀开半边帘子,塞了个包袱进来,瞧也不敢多瞧一眼,包袱一放下,就垂下车帘。
云黛此刻乖乖坐着,离了谢伯缙两步距离。
她打开包袱从里头取了件洁净的豆青色外衫,没有立刻换,而是悄悄抬眼看谢伯缙。
谢伯缙放在膝上的手指捏紧,面向车帘,冷声道,“换吧,我不看。”
云黛“噢”了一声,窸窸窣窣换起衣裳来。
待换下湿外衫,她看着包袱里有件较为宽大的外衫,低低道,“大哥哥要不要也换掉湿衣裳,虽是小了些……”
后半句话在谢伯缙投来的淡漠目光中默默咽下,好吧,他不会穿的。
不过车厢内的沉抑气氛,倒被她这糊涂的傻话给冲淡了一些。
云黛默默取出水囊,给谢伯缙倒了杯温水,“大哥哥。”
谢伯缙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
马车还在往前,云黛攥着裙摆,迟疑一阵,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大哥哥怎么这么快追上来了?”
“妹妹倒是好本事,竟能劝着姑母帮你出逃。”
“姑母她是一片好心,大哥哥你……你没与姑母争吵吧?”云黛满脸忧色,柳眉蹙起,“难道你冒犯了姑母,逼着她说出我的下落?”
“姑母不肯说。”
“那你从何得知我的去处?”
云黛实在不解,他未免赶来的也太快了,难道她们的计划有什么大的疏漏么?
“对我,姑母不肯松口。但三皇子送来圣旨,要你接旨,她不得不说出你的下落。”
云黛这下更迷茫了,“我?接旨?”
随后想到什么,瞪圆了一双美眸,“哥哥不是答应我不请旨的么,怎可出尔反尔?”
见她这副反应,谢伯缙扯了扯嘴角,只觉舌根泛苦。
却是没立刻解释,只静静地看向她的脸——
深栗色微卷的发,过于白皙的肤色,比汉人女子更为艳丽的五官,高而小巧的琼鼻,饱满嫣红的唇瓣。
原先只知她有胡人血脉,却没想到她的生母身份竟非同一般。
第77章妹妹惯会骗我
云黛被谢伯缙那不辩意味的目光看得脖后发凉,默默咽下口水,小声道,“大哥哥,你…你这样看我作甚?”
谢伯缙抿了抿唇,淡淡的挪开视线。
他捏着她的帕子将脸上的雨水擦干,一块帕子被揉得皱巴巴的,浸满了雨水又丢在车中的案几上,慢悠悠饮尽一杯温水后,才开口道,“事关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云黛一头雾水,她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不会啊,她姓谁名谁家住何处、父母何人,她都清清楚楚。
谢伯缙平静的看向她,“你了解你生母的来历么?”
“我母亲她……”云黛思忖着组织语言,慢声道,“我母亲名唤柳月娘,是沙洲人士,后因战乱与家人离散,又遇上人牙子,辗转被带去秦州贩卖,后来她被我父亲买下,叫她在家照顾我祖母起居。大哥哥,你突然说起我母亲的来历,难道……你寻到我母亲的家人了?”
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不对劲,母亲的家人和圣旨有什么关联?
谢伯缙见她懵懂的样子,斟酌片刻,正色道,“我告诉你后,你不要太吃惊。”
云黛见他神色肃穆,也坐正了身子,思绪却是下意识往最坏处去想,难道她外祖家是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人,还是什么罪臣之类的,不然怎么需要下圣旨?而且大哥哥找到她后,让马夫继续朝前行驶,并没有折回去——难道大哥哥要带她逃亡?
若是谢伯缙知晓这小姑娘脑内的天马行空,定然要无语凝噎好半晌。不过这会儿,他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的生母是现任乌孙昆莫的亲姐姐,也是乌孙的长公主,闺名唤作苏赫娜。”
云黛:“……?”
她整个人都怔住,眼里仿佛只有谢伯缙翕动的薄唇,明明他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怎么连成一句话后,倒叫她脑子转不过来了。
什么昆莫,什么长公主,苏赫娜又是谁?她母亲明明叫做柳月娘啊。
在父亲和兄长的嘴里,母亲是个温柔可亲,笑起来眼睛是月牙的漂亮女人。
马车里变得寂静,只听得雨声噼啪,马蹄哒哒。
谢伯缙见云黛仿若灵魂抽离般,不由屈指,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小傻子。”
云黛被敲了一下,堪堪回过神来,偏过头去看谢伯缙,语气透着些委屈,“大哥哥!”
她那清澈又单纯的目光叫谢伯缙莫名有些不自在,明明还恼着她,但见到她这般乖巧安静地在跟前,心头那恼意就不知不觉中淡去。
他一时间又恨云黛没良心,又恨自己偏偏就喜欢这个没良心的。
揉了揉额头,云黛问着谢伯缙,“大哥哥,你说他们会不会弄错了?”
她母亲怎么会是乌孙公主呢?
父亲在牙行买了个奴隶,奴隶却是公主?如果是异族公主,又怎么会被卖到大渊?
云黛简直觉得不可思议,若换做父亲还活着,知道他娶了个公主,肯定也要吓一跳。
谢伯缙知道这事一时半会的确很难接受,淡声道,“陛下已颁下圣旨,宣你入宫认亲。至于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