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十载悲欢沉浮竟
一日国祭，皇都官阶五品之上的大臣皆集于此。她与楚衍并肩立于祭台之上，身后黑压压跪了一片，庄严端穆。
肇祭天，颂祭词，染香引灵，乾坤明和，日月为常，交龙为旂，风起泠琅。
一番繁缛仪式过后，启了皇陵，楚衍独自入内祈灵。临走之时，他看了她一眼，旒冕之下只依稀辨得眸色冷淡。
山脚设有宫舍，一众人于此夜作休憩，第二日再上山迎皇出陵。
是夜，她遣退宫人离开内苑见到明憬渊时，他正坐在一个环竹的亭中，身周竹影疏动，石桌上置着一樽酒。见她来了，似有些微楞，手中杯盏内酒液颤开一道细微縠纹。明憬渊顿了顿，启唇道：“国祭一行，你就算再得圣宠，也不该僭越百里皇后来此。”
他眉微攒，和以往神色一般无二。明衾月却没有理会他的话，定定的看着他，幽黑的眸深得犹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声音清淡中敛着隐忍的沉痛：“明憬渊，我给你的信，为什么不看？”如今，他们竟已到这般地步了吗？连她到一封信，他都不愿再看一眼了？
闻言，明憬渊眼眸划过一丝疑惑，转瞬紧凝，瞳孔骤然一缩。明衾月只听见一道利流逼近的破空之音，身体便被人用力一转………那是，弩箭弓松之音。
高立的碧竹掩住亭中倒下的身影，远处一阵轻微窸动，似有什么离开了。
明衾月侧躺在明憬渊的怀中，眼眸睁得极大，不见一丝光亮。紫色衣襟被温热的液体浸染出一片暗色，身体微微颤栗。
明憬渊伏在她耳侧，轻抒了口气：“还好，你没事。”他声音压得很低，也很轻，语调是许久不闻的熟悉：“衾月，别怕……”音落，他睫翼一颤，沉沉的阖了眼。
这一瞬，他闭了眼，昏暗无光的仿佛却是她整个天地。
精神亦几近崩溃。她勉力捧起他惨白得隐隐透着死气的脸，声音暗涩带着一丝哽咽，却异常沉静：“叔父，你不会有事的。”
两人身侧淌开了一滩猩红的血，月华融泄铺笼，碎了一地血影，触目惊心。
这本是一个局，引她出宫暗杀她的局。
流云也好，皇后也好，甚至还有更多的人，宫里，宫外……例如周氏。她误信流云，书信一封提醒明憬渊防范百里氏，退信未果。故而，她不得已求楚衍让她同行皇陵以彰圣宠。好教皇后极其身后的百里氏知晓，她才是明家中对于百里一氏威胁最大的人。然，她不知道，这局本就因她而设。
是她错行，害了明憬渊。
她向楚衍求来了宫中至宝凝息丹，又以许多珍惜药材为明憬渊护住心脉，权且微其续了十日性命。
她将明憬渊安置在宫内密室中，日夜照料。楚衍虽未阻止，却不再见她。而她也顾及不了其他，如若十日内没有将明憬渊身上的千奚毒解去，她不敢想象。
两日后，明憬渊微转醒。至少，偶尔会睁眸，会蹙眉，会出声了。只是，神智有些混沌，未全清醒。
她看着他双眉极细微一动，缓缓睁开的眼。神智尚不清明，竟却恍惚喃道：“衾月…不要怕。”
只一句，让她来不及欣喜便满心悲切。哽咽许久：“叔父……你会没事的。”在这四面封闭的密室中她的声音显得很空洞，也不知这份肯定是说给谁听的。
宫中太医对千奚毒束手无策，说是此毒无解。可她不信，便教人去民间张榜寻医。可至今，无果。
明憬渊醒来的时间很短，不多时便又沉沉昏睡。
“叔父……你知不知道，月儿在宫里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她平素常自顾的和他说话，虽不知他听不听得见。可是她却像个孩子般低低软语，像是想把莫大的委屈都说给他听。
“我初入宫的时候，常常受罚被人使气，这里的人……一点也不好。”这些时日，她以往在深沉宫闱的暗锋箭影中一寸一寸磨砺得尖锐乖戾的性子再也不见。
“周氏嫡女曾加害我，所以我还给周婉素了。”她忽的抓住明憬渊的手，紧紧抿着唇，眉眼有几分沉痛：“可是叔父……那日夜里你说的话真的太重了。”叫她如何能承受。他怎么可以说，不要她了。
明衾月一顿，微怔良久，然后温顺的伏在床侧，头枕贴着他的手。闭上眼，敛了神色。面容清淡柔和，微抒一口气：“还好……叔父你还在。”
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她唇畔轻勾，深蕴着白梨花般的清雅：“我好像回家，回到叔父身边。”回到那年浮生日闲的春日里，我也曾偷偷画下你时分花拂柳眉眼温淡的模样，放在心里，珍藏十年。
第七日，一个叫韩云非的男子来了。说与明憬渊是故交，且能为其解去身上的毒。
明衾月此时虽心已急切，但也不敢贸然信谁。毕竟，这几年他为明家不可避免的树下太多政敌了。
见明衾月如此审视自己，韩云非微勾唇笑看着她，只言：“好些年前，他与我相会在景安城时，我见他精心挑了一只琉璃蝴蝶簪买下，问他何用，他只说，送与家中的人……我想那个人，就是你了罢。”
明衾月不言，心底半信半疑。
那人也毫不在意，仍是自顾的说道：“后，我四处游历时来了趟帝都，便登门小住。那年我们坐在亭中饮酒时，他将一个紫檀梨雕的匣子拿了出来，里面放着断作两节的簪子，断口处都已残缺破损，他却托我寻琢玉师无论如何都要将此簪修复完好。”说到此，他顿了顿，神色间笑意渐退：“明憬渊那时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沉凝。我问他他发生了什么”韩云非眉微攒，眸色复杂：“你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他的唇紧抿着，微匀息了一会：“他说，为了周全明氏……他把他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打碎了。”
“他还说，他真想毁了这个明家，可是他不能。”
韩云非看着面前容色苍白空洞的女子，又像是微有慨然：“明憬渊本是一个清静淡泊的人，昔日离家外游也是厌了门阀世家深重的束缚，可明氏上下支系几千余人口，教他如何能弃之不顾。然，你也看到了如今这几年，他是怎样将一个他厌恶憎恨的明氏支撑起来，你可知，他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言尽，明衾月垂敛着眉眼，看不见眼中神色。只是，身子却细微难察的轻轻在颤抖。她音色暗哑微涩：“说完了……便解毒吧。不论代价是什么，只要能救他。”
“这代价……倘若是你的生命呢？”
“无碍。”
“不悔？”
“无悔。”
她声音极是平静轻淡，像是要付出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而不是她的命。
恰时，窗棂上一只雀鸟扑棱几下落在横木上，灵动的叫了几声。明衾月看过去，像是被吸引着了。雀鸟飞远了也仍旧望着窗外那阙透彻明净的天。
韩云非沉吟了半响：“你不必因我适才所言而如此。”
闻言，明衾月侧过头看着他，一言不发，只微微地笑了笑。眉眼舒雅宁静。
他虽阅人无数擅观测人心，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却始终没有弄明白，这个笑里，有多少东西，深蕴其间。
几日后，明憬渊醒来时气色已好了一些，只是鼻息间似若隐若现缭绕着一些血腥之气让他不禁微微蹙眉。侧头看去，见明衾月伏在床侧。她入睡很浅，细微动响便已睁眸，抬头看着面前的人，愣了愣，恍惚片刻，明衾月轻声道：“叔……”字音一出，她便一顿，眉眼极细微一变，想及他曾说的话，抿了抿唇：“你终于醒了。”
明憬渊神色一凝，沉吟片刻：“那日你说的信是怎么回事。”
明衾月将视线移到别处，只道：“这你应该问问周婉素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此事终究因我而起。”她微敛了眸，声音轻淡：“这份恩情，我会还给你的。”音落，她起身：“既然你醒了，我便先离开了……韩云非来了，他会替你把余毒都清了的。”正欲转身，手腕忽的被人扣住，身后的人，声音有几分隐忍：“衾月，我听见你说，你不快乐。”
明衾月心底骤然一颤，复又满不在乎的勾了勾唇，淡淡道：“是的……那次夜宴在玉液池旁，我不也说过我不快活的。”她顿了顿，转身看着默声不语的他，眸子极深，微嗤笑：“怎么……问了之后，就别无他话了？”
今日，她的妆很浓丽，眼角眉梢交织着冰冷：“其实，我也只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句你爱我。”
女子眼眸清冽，仿佛已兀定他是爱着她的。这种目光让明憬渊有几分失措，甚至是不安，脸色倏地一白，张了张口，竟不知如何反驳。
来不及开口，她又缓缓道：“可如今，的确是没有再说的必要了。”
言尽，她兀自站了一会，深凝着他。待她开始懂了这个人的爱，隐忍到晦涩深重，只是一切的来不及再挽回，也容不得一个开始的余地。
转身，行姿端华沉敛，快走出密室时，脚步一顿，微抬螓首，声音清淡：“过了今日，便让韩云非送你回明府罢……我突然觉得，有些我念了十年的东西，现在厌了。”她的背影像一株遗世不败的梅，蕴敛着任浓墨重彩都描不透这孤绝苍凉的姿韵。
————我念了你十年，现在厌了。—————
明憬渊呼吸一窒，她不容反驳的将他心底的情意剥析出来。最后……却是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