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直教生死做相思」
翌日清晨，她站在高高的皇城上，看着远处逐渐化作黑点消逝的马车，尚未上妆的面容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身上是许久不见的青色衣裳。风弄衣袂，宛若开出了一朵曼妙的青花。
她知道，叔父最喜欢她穿着这样明净的颜色。即使，他不会再回头看见，她也只想以最初的模样与他……与十年过往作别。
楚衍从身后缓步走来，眼眸沉凝：“为了他，你竟不惜教人施血引之术。”
明衾月螓首微扬，迎着晨曦，面容是几近透明的苍白。她眉目淡漠，声音轻得像是被风随意一吹便散：“这或许是我唯一一次我能与他有着至亲血缘而高兴。”她远望着天，眸内盈入澄净透彻的蓝。唇角微勾，释然轻笑间宛若初春白梨清丽明净：“可能，这就是命罢。你知道的，血引之术并不致死，可以我这几年的身子着实是禁不住这样的耗血。”
至多，她撑不过三月。
谁愿命由天？她于沉浮中挣扎了十年。只是，再深切的情意，也抵不过命数天定，终归无缘。
楚衍神色一动，深凝着面前的女子，指腹带着温热轻缓的将她额侧的发抚至耳后，指顿在女子眉尾处，无声片刻，她声音低缓温淡：“衾月，我在……一直都在。”
明衾月心底微颤，稍愣：“楚衍，你也说了……我承不起你的情。”
楚衍无声微叹，将她拥入怀中，耳畔的话语温情动人。他说：“衾月，嫁给我……做我的皇后。”
百年之后，同葬皇陵。
生死同衾，生死同卿。
天际，金色的朝阳骤然撕裂云层，金芒万丈。她眯了眯眼，远远望去，眼前金影掠动。静默许久，轻抒了口气，抬手缓缓抱住他，唇畔染笑：“终归……你还在。”
剩下的三个月，她想好好地，用心地爱他一次。
第三日，他罔顾百官谏言，一卷皇诏，朱砂御批，废后………立后。
第七日，册后大典，浩荡威仪，据说，皇城外的漫漫飞花遍扬了十里长街，却不知是何人手笔，成这一场盛世繁华，也掩尽她十年悲欢。
明府——
高楼之上，人影萧寂。他遥望着那九重巍峨宫阙，静静伫立。
“你不去见见她？她时日无多了。”韩云非缓缓踱上高楼，站在明憬渊身后侧，沉吟许久方才开口。
眼睁睁的看着日子一寸一寸地侵蚀深爱之人的生命，却无可奈何无可作为，甚至连陪在她身边的余地都没有，独自忍受时间像一把钝刀切肤入骨的滋味，是怎样的？
明憬渊微抿了唇，眸色深凝，却并未有多少情绪。他淡淡开口：“看与不看，又有什么意义……她终归是放弃了，这样才最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语调很轻缓，平静无澜。
他微阖下眸子，脸色略显苍白。风把云卷复又舒，湛蓝如碧。皇城之外，满街飞花漫漫，危楼之下，满庭柳絮缭乱。
她终于……放弃他了。
“于她而言，如今……我也只陪倾余生徒作这一场生死相隔的想念。”他低下头，拿出一只琉璃簪子，手指轻微摩挲着细细的裂纹，缓缓而道。
明衾月懒懒地靠在榻上的引枕上，眯着眼看向窗外泄进的阳光：“楚衍，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今日她的气色比以往好了一些，少了几分低萎灰败的死气。楚衍颌首，声音温淡：“好…我陪你去。”
她笑了笑，眼中少见一丝狡黠：“你背我去吧，好不好？”
楚衍面容上有道复杂神色一逝而过，喉哽微涩，却对她笑道：“好。”
正要扶着她起身，明衾月动作却突然一顿，她没有多少气力，便整个人靠在他的身上：“可这个样子出去也不好……你会画眉绾发吗？”她声音清清软软的，有一丝期待。
自古以来，有良人画黛眉绾青丝都是女子心底一个美好的期盼。
他们在玉液池中的亭子坐下，风弄纱幔间送入满亭荷香。她倚偎在他怀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很多小时的事，声音很轻，像是怕多耗费一分力气。可言语之间，却无关明憬渊分毫，好像忘了曾有这样一个人曾那样深刻的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也不知多久，她声音忽停，将头埋在他怀中几不可察的轻叹一声。睫翼微颤，越来越冷了呢………
“怎么了？”楚衍问。音调有些僵硬，此刻，他就像一根紧绷的弦。
她沉默一会，抬起头，声音轻缈空洞，还有一丝落寞悲伤：“……以后你会不会记不得我了。”不待他回答，她突然坐起身靠在一侧的朱栏上，扬眸浅笑：“楚衍，为我作画。”
——————为我作画———————
他看向她，神色不辨，却终是应了。起身背向她之际，她平静自然的神色有几分破碎，恍惚着将喉间涌上的腥甜抑了回去。待亭外的宫侍呈来纸笔，他铺纸研墨，运笔浅勾时，缓缓生笑，清丽淡雅。
一池重瓣莲，几道墨叶影，一阙碧蓝天，几卷闲云舒，被他细致入画。此时天际已生烟霞，映波金影碎。一笔一画，落纸生情。墨逐青裳，淡尽斜阳。
勾尽最后一笔，他神色紧凝，唇抿成一线。声音暗涩低哑：“衾月，画好了。”他缓缓抬眸，女子头靠在绮柱上，敛了眼，眉眼安静恬淡，像是睡着了一般，沉默不言。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将她缓缓揽入怀中，抬手抚过她鬓侧的发，指顿在她眉尾处，深凝着女子的脸，低声唤：“……衾月。”
满池的微风，满亭的沉寂。无人再应。
*
摄魇镜周围波动的灵息渐渐平静沉落，紫色的魇已变得稀薄透明，最后只化作摄魇镜内一道淡淡光晕，明灭依稀，附着于上的精神意念也皆作散去。
千央缓缓睁眸，有些恍惚：“命定无缘……”她抬头看向无歌，声音几分颤抖，几分质疑：“命定无缘？……真的，就逆不了这荒唐的命数吗？”
无歌却低敛着眉眼，沉默片刻：“世事哪知情，悲欢亦抵不过生死。”
千央神色一凝，眉微蹙，清冷的声音兀定而不容质疑：“离夜会醒的，我一定能救他。”
无歌不言，目光远远望着冥生潭正中的方位，意味难明。
见他不做声，千央顿了顿，又启唇道：“你说，明衾月弥留之际，最后那无声低唤的二字是楚衍……还是叔父？”
无歌微沉吟：“或许，还是叔父罢。”
千央：“可十年执念，她不也说厌了吗？”
无歌似是恍然一颌首，看向千央，缓缓道：“也对，我忘了她已经放弃了。”他声音轻淡，真像是恍然明悟，可那双眼中复杂的意味，不由让她微微愣神，再也无言。
无歌敛了神色，风轻云淡的笑了笑。
她不过十年，而你已历经千年，可又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