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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巫人们的话, 有时候灵验,有时候不灵验。绝大多数,从龟甲裂缝走向得出的预测, 和最后结果迥然不同。
对此众人都觉得鬼神难测, 人尚且脾气会变化无常, 喜怒难辨。更何况是高高在上的鬼神。
可如今屈襄觉得,与其说鬼神变化无常, 让巫人们难以摸到脾性。还不如说,这些巫人只不过是本事还没到家罢了。
“这两个月来,日日晴日,少见有雨。”屈襄说这话的时候, 微微叹了口气,“夏日干旱,秋日就会歉收。到时候国君又要出兵征讨其他诸侯。到时候又是一笔烂账。”
屈眳听着默不作声, 楚王出兵,贵族也一定会跟随。大军除去楚王的左右广精锐之外, 贵族们也会带着自己的私兵更随。
粮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如果不足,就算楚军气势如虎, 也不一定得胜。而楚国的军法远远要比其他诸国要严苛的多。战败了的话, 将领不管多高的出身, 哪怕是令尹公子, 也得自尽谢罪。
“让那女子过来。”屈襄道。
屈眳垂首, 道了一声唯。让人请半夏过来。
不一会儿半夏过来了。屈襄只在她被屈眳带回来的时候, 见过一次。半夏过来之后,照着老妪和师傅教的,给屈襄行了个大礼,就是还不喜欢给人跪来跪去,礼节里还有点生疏。
不过屈襄并不在意,他让半夏起来,开门见山,“我之前听说女子有巫人的本事。”
“……”半夏听到屈襄这话,有些不明白他话语里的用意。她无意识的,向一旁的屈眳看去。
是他把她从那个一无所知的地方给带出来的,哪怕他是和问她话的男子是父子,却还是给她一种莫名的安慰感。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破壳的小鸭子,见到第一个活物,不管是什么,多少对人有些安全感。
她带着点小小的惊慌,目光和屈眳投过来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屈眳看了一眼父亲,“你可知道何时下雨?”
屈襄并不在意儿子突然出声一事,两眼盯着坐在茵席上的女子。既然身怀别人没有的本事,自然要露出礼贤下士的姿态,不能因为对方是女子就无礼。
“……”半夏听到让她来的缘由是为了这个,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了点,“都是晴天。”
“……”屈襄和屈眳对视一眼,屈襄复问,“当真?”
半夏点头,她反正觉察的出来,至于信不信,那都是别人的事了。
反正自小到大,她说下雨就下雨,说天晴就天晴。从来没有错过一次!
屈襄眉头上结了个大疙瘩,他问,“难道没有下雨之日吗?”
“我说的都是近三日的。”半夏低头道,“三日之后……恐怕要过去一日才能知道。”
屈襄听后,看了下首的女子一眼。这女子很年轻,“劳烦苏己了。”
说着,让人送半夏回去。
半夏听到他吩咐旁边的家臣,顿时心头都一松。屈氏的家主身处高位多年,积威甚重,坐在那儿,哪怕不说话,也迎面一股巨大的压力,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她没有半点犹豫跟着家臣离开了。
屈眳看着半夏离开,想起白日里自己流了的那滩鼻血。
“看来只有国君让渚宫里的巫人去祈雨了。”
“父亲。”
“渚宫的巫人应该有几分本事。”屈襄道。
夏日炎热是常态,但是今天比起往年却还多了干旱,如果不及时降雨的话,到时候粮食歉收,流民四起。这倒还是小事。到时候对楚国虎视眈眈的中原诸国肯定会纠结兵力攻打楚国。
到时候可不是几场雨的事了。
都说楚国对中原垂涎已久,可是那些中原诸侯对楚国何尝不是除之而后快呢。
屈眳知道此事关系甚大,一时间也闭口不言。
半夏不知道父子两揪心什么,她第二次见过屈襄之后,每日都有人来问她三日之后天气如何。
她据实以告。她和屈眳无亲无故,吃穿都是人家的,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半夏看女胥在排演一场新舞。楚人的舞蹈讲究妖冶灵动,和中原诸国和祭祀完全挂钩的死板不同,同样和齐国的那种充斥着东夷的风情完全不同。
讲究轻盈窈窕,灵动如鹊。
半夏在课上学的就是古典舞蹈。不过汉唐舞多,她也见过学姐们跳教授们排演出来的古舞。不过那些都是从文献里头死抠,然后加上想象和现代舞蹈的演绎。
和原汁原味的古代舞蹈不一样的。
半夏看着舞伎们跳了好几次,终于憋不住,自己做了热身之后,钻到舞伎里头一起跳。
女胥是完全拿半夏没有半点办法了,最能拿住苏己的少主都撒手不管,她还能如何?原本应该跟在苏己身边的傅姆连人影都不见。
这下基本上没人能拉的住她了。
女胥不敢违背贵人,只好站在一边,任由半夏胡作非为。
幸好苏己不打搅她前几次的正常排练,不过排练几次之后,苏己看的兴起,竟然自己也要来一次。
女胥原本要哭出来了,但是看到她真正跟着舞伎们跳起来的时候,楞在那儿一动不动。
苏己并不是和她想的那样混进去胡来,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动作和要领记住了。开始还稍稍有些生疏,不过很快那些生疏也不见了,动作轻盈飘逸,一把细柳纤腰,格外的引人注目。
周旁的舞伎是人精心挑选出来,仔细喂养,又在她手下调教了这么多年。她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女胥自认哪怕比起渚宫里,恐怕也差不了太多。
可是看到半夏扬起长袖的时候,纤腰轻轻一折,那看似不堪一握,只要轻轻用点力气,就能轻易折断的细腰,弯成一段漂亮的弧度。
体态是真的要漂亮太多了。那些舞伎,女胥自己也知道,穿上衣服面前能看,可衣服底下都是甚么身子。瘦的贴着骨头,伸手捏都捏不起多少肉。
也就是能和同样出身的舞伎比比,在真正的贵人面前,完全不够看的。
半夏驾轻就熟,很快跳完一场。她有小段时间没练,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果然没有什么是跳一场舞不行的,如果不行那就多跳几场。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舞伎们,舞伎们看向她的眼神又敬又畏,半夏站在那儿,转了一圈。她看向女胥,“吾子觉得如何。”
女胥看的目瞪口呆,过了好半会,她才反应过来,悻悻垂首,“苏己的风姿,哪里是这些野人能比得上的。”
此话不完全是恭维话,也是她的真心之言。
这贵贱有如天堑,不是多吃几口饭羹,穿个漂亮衣裳就能盖过去,入了肌肤,深入骨髓。
“以后我常来,吾子也不会觉得我是无理取闹了吧?”半夏笑问。
哪怕女胥不说,她也看的出来,女胥拿她当负担,恨不得来个人管管她,不要再来了。
女胥顿时一颗冷汗就流下来了,她连连向半夏告罪。
半夏见女胥真的跪在地上,吓了一大跳,伸手去扶,甚至手才刚刚伸出去,就听后身后的舞伎们冒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响。
女胥见她真的伸手来搀扶自己了,吓得冷汗如雨,连连向后挪了几步。
半夏满心莫名其妙,不过见女胥不让自己扶她,也不强求,“起来吧。”
女胥偷眼看了一下,见半夏是真的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才起身。
半夏去了之前的屋子,跳了好会,她这才心满意足的出来。谁知才整理好衣着,迎头就碰上屈眳。
屈眳看到她手指还在交合的衣襟上,又想到了她之前在这间屋子里几乎把她自己给扒的只剩下亵衣。
他就想不明白,为何苏氏会有这种女儿。
“……吾子怎么在这?”半夏没防备屈眳站在门外,突然见到他站在那儿,小小的吓了一跳。
“……”屈眳看她一眼。她此刻已经在屋子里头让侍女给收拾妥当了,只不过擦干净的脸蛋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
她肌肤凝白如玉,运动之后,脸颊下透出粉红。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她被他看的有些奇怪,回眸过来看他。屈眳的视线和她对上,很快挪开,“父亲要见你。”
半夏眼眸微微睁大了点。
屈家家主要见她,派人过来叫她就是了,他这个少主亲自过来干什么?
屈眳上下打量了她,见她上下都已经收拾妥当,转身往后走。半夏见状跟上。
走了几步,屈眳听身后人没有出声。他知道她不是什么安静的性子,他侧目看过去,见着她双手持在腹前,有些紧张的搅在一起。
“父亲只是问你一些事而已。不用害怕。”屈眳道。
半夏一愣,轻轻哦了一声。
他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没由来的一阵心烦意燥。
她动作比起老妪教她的要不规范很多,但没办法,她可不习惯整个人和乌龟似得趴在地上。
十九年,她这双宝贝膝盖谁都没跪过,突然要她给别人下跪。真是怎么也受不了。
所幸屈眳也不在乎这些,他看她别别扭扭的下拜,伸手就让她起来。
她的头发只到肩胛位置,干脆就披在身后,脸蛋低垂,脸颊旁的头发垂落下来,把脸给遮了大半。
屈眳看着黑发里露出的那么一点肌肤,不由得怔松了一下。贵族女子他见过不少,楚人没中原那么多规矩,贵女们也不是一日到晚闷在宫室里,他因为是武王一系的后裔,自小在渚宫行走,见到不少公女。但平心而论,她比那些自小金贵养着的公女,似乎更出众。
所以他一直都拿不准她的身份,肌肤如玉,容貌甚美,不管是哪一处,都不是平常贵族家能出来的。但她不会雅言不会楚语,怎么都叫人摸不清楚头脑。
她身上谜团诸多,让他摸不清楚她的底细。
半夏站在那里好半会,都没听到屈眳张口说话,她不由得抬眼起来,屈眳视线触及那双清澈的能一眼望到底的眼眸,眼神不由得闪烁了两下。
“苏己这段日子如何?还好么?”为了照顾她,屈眳特意把自己的语速放慢。
半夏听着,看了他两眼。屈眳见她和在云梦泽里的那几日一样,还是不怎么没有尊卑的意识。甚至要看他也是大大方方抬起眼睛,不禁有阵无力。
半夏点点头,“嗯。”
“没有人趁机对你不敬?”屈眳问。
半夏摇头。
屈眳仔细打量她,察觉到他的视线,半夏看过来,再次和他的眼睛对上。
“天气热了,叫人给你添些罗衣。”屈眳说着,视线在她身上转过。
她就是套了一套细麻内袍,外面套着一件薄薄的深衣,勉强把身形给遮挡了。想起她原先的那一套衣裳,整个肩膀都袒露出来大半,心底顿时涌上一股很奇怪的,之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不由得冷了脸。
“你虽说不需任何物品,但是你到底曾经对我施以援手。总不能真的不给你任何必需之物。”
半夏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冷了脸,而且话也说的有些冷冰冰,公事公办的味道。
她也不在意,哦了一声。
屈眳听她哦了一声之后,就又沉默下来,只是那双眼睛还瞅着别处。
“苏己还有话和我说么?”
半夏顿时来了精神,“如果我说的话,吾子会应下么?”
她慢慢说,话语里还是有点发音不准,但言语通顺,甚至尊称还用对了。
屈眳面色稍霁,“只要不过分,自然会应允。”
半夏听他这么说,来了点精神,她眼里冒出细碎的光芒,“我想在附近走走。”
她说着,生怕屈眳以为她不讲礼貌或者图谋不轨,“我真的就是走走,在这里呆着……有点气闷。”
这个院落其实挺宽敞的,什么东西都是一应俱全。开头几天还好,可是时间一长,就很憋闷。
屈眳听后,点头,“好。”
半夏听他答应的如此痛快,不禁笑了,“谢谢!”
话说出口,她才察觉到有些不对,她这时候应该来说什么?她看到屈眳满脸的似笑非笑,向后退了一步,屈膝,“多谢吾子。”
这些都是老妪和其他人教她的,只不过到现在用的还是不熟练。
半夏偷偷抬眼,看到屈眳蹙眉看她。她马上低头下来,忍不住吐吐舌头:好吧,是很不熟练。
屈眳蹙眉,他面目生的英武,加上出身显赫,自幼高高在上。他无意识的蹙眉,一股压迫感就从他眉宇间溢出来。
眼前女子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他已经有些不悦,她竟然还没有半分惧怕。
半夏是真不知道要怎么怕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哪怕还是个贵族,但她就是怕不起来。她在心里酝酿了一下,让自己露出一点害怕或者说恭顺的表情。
屈眳看她眼眸睁大,两眼里水光盈盈。
他看着她很努力的要做出害怕的模样,可是那张面容故作出来的神情,别说骗他,恐怕连骗骗那些奴隶都办不到。
屈眳略有些头疼。身世成谜,这性情也与众不同。
她到底是甚么人?
屈眳之前就想不明白,到了现在越发迷惑。
半夏有舞蹈底子在,保持一个动作长时间不动,都没有任何难度。两人两两相望,终于屈眳开口,“苏己你可知道这几日可是怎样的?”
半夏啊了一声,他这句话说的有些快,有些字句还不等她听明白意思,就已经从耳边飞快的略了过去。
屈眳又放缓了语速,重复了一遍。
半夏终于慢吞吞的明了他的意思,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接下来三天应该一直都是晴天。”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思,这大夏天里的,大晴天恐怕最常见不过了。
她送走了屈眳,等到天色稍微晚一些的时候出去走走。原先她还因为这是在别人家里,不敢四处走动而触怒这里的主人,但是现在得了屈眳的话之后,就不一样了。
屈眳的许可,就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关着她的门,也放她出去小小的逍遥自在了。
屈氏的宫邸大的吓人,她走了好会,都没见到尽头。而且屋舍也各有不同,靠近宫邸中央的大多精美豪华,就是人行走的路面上,都是铺着精心筛选出来的贝壳。越到旁边,就越要简陋,当然这简陋只是相对而言。
她听到有人声,听着好奇。不由得过去看看,到一处很宽敞的屋舍外面,屋子里头女子声音款款,她走到窗户那儿,透过窗棂,看到屋子内之有二三十个女子正在起舞,她自己就是古典舞专业的,看到这个顿时就来了精神。她站在那儿看,里头的女子绝大多数都很瘦削,虽然身形纤细,但有些瘦的过分了。
她老师并不赞同舞者过于瘦削,因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需要一点肉来增加自己的曲线美,瘦骨嶙峋的女人不但不美,反而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可怖。
而舞蹈是需要美的。
屋子里头的那些舞者大多数穿着葛麻衣料,跟着前头一个年长女子扭动身躯。
她在外头看这些年轻女子练舞,手脚也有些痒。
那些年轻女子练了好会,终于在女胥的命令下休息一会,原本站着的女子们纷纷松懈下来,其中几个一转头就见到站在窗口的半夏。
半夏见她们看过来,冲她们笑了笑。
她脸上的笑都还没完全展开呢,那些女子面色古怪,回头和女胥道,“有个面生的女子。”
女胥调*教完这些舞伎,身体劳累,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又听舞伎说外头站着脸生女子。这些日子天气炎热,连脾气都火爆三分。
这个地方是舞伎们练舞的地方,舞伎们地位低下,有时候会被贵人们当做礼物送来送去。甚至舞伎们和宫邸里头的哪个武士看对眼了,来上一段都司空见惯。
这里人来人往是常态,但那都是男人,什么时候女子也过来凑热闹了!
女胥脾气被这天气挑出了几分火大,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气焰都炽涨了三分。以为是哪个新来的不长眼在外头偷看,女胥就要开口呵斥。
舞伎们地位卑下,但也不是哪个女子都能做的。
“你……”女胥到了外面才来得及从嘴里说出一个字,看到站在外面的半夏的装束,顿时就把话给吞到肚子里。
眼前那个女子身形窈窕,在楚国特有的细长结衣下,越发显得高挑窈窕,身形极美。不过让她吃惊的是她所穿用的都是绢罗,内里也是白纱中单。
所用的衣料代表着人的身份,地位低下的人只配穿葛麻,没有那个身份,就不能用。象征尊卑的东西,半点都不能跨越。
女胥几乎是转眼就收起了自己的怒意,低头下来,只剩下满脸的恭敬。
半夏看她变脸变的这么快,都有些结舌。
“是我打扰你们了吗?”半夏看了女胥一眼,眼带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