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知道了故事的过程，事实上我们也是知道故事的结局的。在那半刻钟，卷帘失去了意识。他似乎听到了王母的咆哮：“你这该死的奴才，还不给我退下去。”
那是卷帘最后一次见到阿绿。在他退下的时候，他们正好四目相对，卷帘看见了阿绿目光中的同情和怜悯，也只有同情和怜悯而已。但是于卷帘，已经足够。
卷帘便回到了西王母宫中，站在自己原来的岗位之上。他当然不会知道王母是怎样向众仙道歉的，更不会知道王母的面子到底受到了多大的影响，她的自尊受到了多大的伤害。卷帘只感到死亡正在一刻一刻地逼近自己，他从未有过如此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整个西王母宫空气仿佛凝固，氧气更被抽走，卷帘感到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西王母宫一直没有一点声音，王母也一直没有回来。卷帘站在门口，腹中饥饿，脑中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但他还在想着自己到底会怎样死去，王母会给自己怎样的一种死法呢？
当然，卷帘永远不会想到，王母并不会让他死，王母会让他生不如死。
有些时候，生不如死比死可怕得多，残忍得多，痛苦得多。
夜已经深了，王母终于回到宫中。她的样子并非如卷帘所想的那般憔悴，更并非卷帘所想的那般愁苦和充满杀气，王母的表情不见喜悦，不见痛苦，她的表情是雨后天空般的平静。
王母走到卷帘身边的时候，卷帘一如既往地为她卷起帘子。他自然知道，这是最后一次。
王母招呼卷帘过去，卷帘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他就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正在等待母亲的处罚。
王母淡淡地说：“卷帘啊。你知道我这一生之中最痛苦的时刻是什么时候吗？”
卷帘默不作声。
王母平静地说：“就是今天蟠桃会上琉璃盏破碎的那一刻，当看到琉璃盏碎片四溅，当瑶池被琉璃盏碎片的光芒照亮，所有人睁大眼睛，表情木然的时候，我那一刻连活着的勇气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卷帘默不作声。
王母说：“琉璃盏总共碎成了384块。琉璃盏碎成多少块，我就会将你的身体卸成多少块，琉璃盏碎成粉末，我就把你的身体碾成粉末。卷帘，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卷帘瞳孔收缩，恐惧迅速侵袭全身，他身体微微颤抖，依旧没有说话。
“但是，我这样做了之后呢？”王母自问自答，“我的恨就消了吗？琉璃盏就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吗？今天那一幕就能从我的记忆中消失吗？没有，它不能，它永远不能。”
王母接着说：“我后来知道，死亡并不是终结。死亡只是通往终结的一个过程一种手段。我研究了半天，我该怎样处罚你，竟没有一点头绪，有时候想想，折磨人也真是一种学问。让你轻轻松松就死去，根本不起作用，我反而还做了好事，成全了你。要知道我是不喜欢做好事，不喜欢成全人的人。我今天发现，人一生最痛苦的那种感受就是那种隐隐地心痛，但无法述说，而又不至于死去，当然更不能算真正活着的那种感受。就是说人生最痛苦的感受是生不如死，而你必须维持和延续着生的状态。你到流沙河去吧，你将会尝遍我刚才说的那种感受。只要我还活着，你的刑期就不会解除。如果我能长生不老，千万年不死，那么你就会享受一千万年的‘生不如死’。”
“这就是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惩罚的极限，卷帘，你千万不要怪我。人不可以犯错的，有些错只能犯一次。你站在我的身边也有几千年了，我也有感情，我也不舍，但是我也没有办法，这件事情我无法原谅你。”
说完这些，王母流下了眼泪。她长久地啜泣着，就像一个孩子。
卷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这么痛苦。
他自己呢？王母还能有痛苦的感受，还能哭。但是卷帘，此刻已经不再心痛，没有眼泪，心已麻木。
第二天，卷帘便在两员天将的带领下来到流沙河服刑。王母不死，他的刑期就不会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