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吴双进了役人库,已过去三月之久。役人库的日子过得快的很,日出而起,日落而眠,吴双手里经过的锦衣华服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有多少。若不是玉娢时不时帮她讨来的药膏,她一双小手,不知得烂成什么样。
用过些晚饭,住所便早早熄了灯火,役人库偏远,本就昏暗些,加之也没人愿意费这无用的灯火钱在这些个下等仆役身上,一到天黑,役人们的住所也早早黑下了。
夜深,吴双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那一轮明月皎皎照得人难眠,只是因今日月圆而心中百感交集。
当年家里还兴盛之时,姐姐是否也看过这样的宫中圆月?姐姐,爹爹,与他们还在一起的日子恍若昨日,一回神却已经神神秘秘葬身这巨大的无底洞般的肃城,就像当年无数人重重的疑惑一样,再也未能离开这偌大的皇宫。
转而,她心中又是一动。似是睡意朦胧了,眼前隐隐约约是母亲徐氏的浅笑。
“倘若这菘菜要做的细嫩,便要先抽了硬丝。”
“这肉汤若要清澈,剁些肉茸搅进去,再捞了干净,那汤便清如泉。”
往日每当徐氏做了些好吃的,总习惯边念叨几句,如今人物皆不在,只拿耳边絮絮细语,却常日回响。
思来想去,眼里便湿润了,吴双紧憋着抽噎几声,拽了被子蒙过头才渐渐睡去。夜色里,对面一双凤目,此刻正流转着异样的光彩。
祸难来得是那样快,只是第二日中午,还蒙在鼓里的吴双便被王姑姑气势汹汹地拽到院子里。她刚还纳闷着,并不知道危险已至,只跌跌撞撞跑出来,却看一院子的役人姑姑竟然已经站得整整齐齐,这样的一番架势,加之杏桃一双笑眼甚是刺目,看得吴双心里拔凉,心想只怕是有难了。她下意急忙在人群里寻找玉娢的面孔,而此时此刻,竟不知道她在哪儿了。
“吴双,你可是狗胆包天!”王姑姑双手叉腰,眼入牛目,这一副凶煞样子,竟比传说里那山中人熊还吓人三分。
“姑姑……姑姑!奴婢不知道……”吴双被这气势一吓,顺势弯膝跪下,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直看向前方,“奴婢并不知做错了……请姑姑明示!”
“我若信你,岂不是着了你的道了!”王姑姑一招手,便吩咐一旁女吏许氏去吴双铺上搜查,只不到一盏茶功夫,便托了一布包裹出来,“这是…?”
吴双愣了,只思片刻,便知道自己怕是遭人陷害了。人人皆知宫里人心险恶,殊不知小小一个役人也能遭人这样惦记暗算。
“你倒是说说这玉镯子……哪偷来的?”王姑姑小心展开那布包裹,取出个亮晶晶的翠玉镯子,她举起来对着日光来来回回得看,看了看又放下,“这样上等的质地……啧啧……宫外头可是没有的。”
“姑姑明鉴!姑姑明鉴啊……奴婢没见过这镯子,奴婢不知道!”
“还不承认!人赃俱获!敢在这大肃城干这样偷鸡摸狗的勾当,我今天可就打死你…正好以儆效尤!”王姑姑大步跨上前来,一把手下去揪小鸡似的便把吴双整个人提了离地。吴双也不敢挣扎,只闭着眼睛大呼冤屈。
“姑姑息怒!”
吴双循声而望,人群里骤然冲出一个熟悉身影,玉娢可终于来了!吴双也来不及疑惑刚才去了哪儿,只像见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盯着她。
“王姑姑,吴双实在冤枉!这玉镯是我给与吴双的。”
玉娢这一句出来,倒把众人连着吴双一惊,顿时满场议论纷纷。
“你搀和什么!你好好的哪来的镯子送她……小心我连同你包庇……一起治了罪!”王氏眼见有人拆台,心中更是堵得慌,一时连话也说不利索。
杏桃见玉娢挺身相助也是不甘示弱,一个健步便挡她面前,高声道:“刚刚那下贱蹄子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道!现在你又突然冒出来说是你送的……哼哼,可不是自相矛盾了!”
“你如何说是你的事,可这镯子就是我家主子给的。”玉娢也不急。
“那好。你倒是说说这要是瑾妃娘娘赏了玉娢,玉娢再给的你……你有何不敢讲的?为何刚刚说自己不知道?”王姑姑经杏桃这样一提醒,又得了势来,手里吴双的胳膊钳得越发紧了。
“我……我……”吴双也不如何回答,心中正是慌乱,忽听了门外嘈杂一片,便是悠悠一声——“瑾妃娘娘到——”
众人闻声也不敢怠慢,齐刷刷跪了一地。王氏只得恶狠狠瞪了玉娢一眼,猛丢了吴双下来,转身毕恭毕敬行了大礼。
“大中午的,你们这儿倒热闹。”瑾妃着了浅草色对襟长裙,脑后随意挽了流云髻,看样子便是刚刚小憩醒来便匆匆赶来。
“不过是些小事,哪要瑾妃娘娘亲自劳烦呢。”王氏屈身上前,脸上笑容堆得横肉四溢。
“哦,王掌事是嫌本宫多管闲事了。”瑾妃似笑非笑,脖颈昂得高高得也不看她,自然一副威仪姿态
王氏不敢多嘴,只得呈上镯子,无奈将这来龙去脉一一说来,吴双听了心里直喊冤,若不是玉娢紧紧扣了她的手不让她出声,她可真要急得扑上去。
瑾妃顺了王氏所指,几步走到吴双面前,“你便是王掌事所说的了……”
吴双头一次见了宫中贵人,自然不敢抬头,猛是点头……忽而又微微摇头……
瑾妃稍思几刻,低眸瞥了一旁守着的浣衣室女吏宋氏笑道:“宋姑姑,且劳烦带本宫去那浣衣室走走。”说罢余光瞟了王氏一眼,“既然王掌事说那丫头是在洗衣时私藏了本宫遗在袖袋里的玉镯子……我倒要好好查看查看。本宫宫里的玉娢说那是本宫赏的镯子,王掌事却也不信呢。……也是,宫里有翠玉镯子的妃嫔众多,我可不敢肯定这只便是我赏的,还是别人落下的。若是其他姐妹遗漏的,我乱拿了,可要也怪我窃咯。”
“娘娘!娘娘!奴婢知错了……娘娘莫怪奴婢……奴婢糊涂!”王氏听了冷汗直冒,心里觉得这语气虽轻和,又句句带刺。
“王掌事好好的,说什么糊涂?”瑾妃垂眼望她,转身又看向跪在脚边的一众人中脸色刷白的杏桃朗声道:“本宫今日,就要查实了才敢带镯子走呢。”
那宋女吏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本册子来,快步便到瑾妃身边,翻了几页呈上道;“这是吴役人经手的几件衣服,请娘娘过目。”
瑾妃接过册子来细细看了,随手翻了几页,忽然眼神一顿,心中大喜,表面却还是波澜不惊。
“册子里倒还记了一件浅翠色缎子的披风呢,本宫可没这件。”瑾妃合了册子,侧眼看向王氏。
“哦哦!那是前几日德妃娘娘送来的!”王氏赶忙献起殷勤,“德妃娘娘这件虽也过了吴役人的手,可德妃娘娘素来只戴金器的,这玉镯子必不是,娘娘放心。”
“王掌事果然是宫里老人,到比本宫懂得多呢。”瑾妃目光如剑,盯得王氏脸上窘迫,心中暗恨自己嘴拙。瑾妃也不愿多理她,眼睛一转,转身抬手唤了吴双过来。
瑾妃语气亲切,连玉娢听了也摸不着头脑。吴双更是不知所措,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跟前,口中恭恭敬敬答了“是”。
“本宫托玉晗教你办的事,你可做好了?”瑾妃满面春容,忽然这么一句,倒把众人一惊。
吴双听着便木了,双手发抖又怕被人看到,只得狠狠攒在一起。她不知面前瑾妃娘娘突然这样一句是何用意,更不知如何回答。毕竟,她与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瑾妃娘娘素未谋面,而玉晗也根本从未教她做过什么。吴双微微抬眼,正撞上瑾妃饱有深意的目光。她心中一沉,张口接到:
“回娘娘,玉晗交办给奴婢的,奴婢都办妥当了呢。”
王姑姑一旁听着脸都青了,身子怕得发僵,不时惶惶不安地像人群里的杏桃挤眉弄眼。而那杏桃更是怕呆了,头都不敢抬。
“好。我且问你,德妃娘娘那件前翠纹织锦斗篷上头,可着实有沾了桑葚汁水?”
吴双心中暗思,曾经听说瑾妃与德妃向来不和,有如水火,又见瑾妃一双长眼里满是肯定,张口便道:
“回娘娘,奴婢确实看到了呢,那桑葚汁可是最最难清洗的,如何记不错。”
“哦哦,说起来,我记得怡嫔也有件相似的翠色缎子的斗篷呢。”瑾妃转眼看下德妃宫里来的杏桃,嘴角像上一挑,自是一股慑人气势,“就是几月前,赏花宴出事儿那日的早上我还见怡嫔穿过呢,她还与我同摘了些树上新鲜的桑葚果……诶?怎么现在这桑葚汁水跑到了德妃娘娘的披风上,难不成长了腿?”
“瑾妃娘娘多虑了!想必是我家娘娘前几日也……摘了桑葚吃,失手沾上去的罢了!”杏桃声音发颤。
“哦?杏桃你想是在这役人库里呆久了,连个岁时都记混了。”瑾妃掩帕一笑,“前几日都什么节气了,还摘得到桑葚果子……德妃娘娘果然是旁人比不了啊。”
杏桃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额头早已沁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瑾妃也不多话,只点到为止,几步走过去扶了吴双起来,嘴上亲切地赞了几句,便往那王氏那里走去。
“姑姑可要看清楚了,这吴双本是帮本宫办事的人,本宫赏她什么也是本宫自己的事。”瑾妃对她语气一转,似是愠色全无。
“娘娘!奴婢这是老糊涂喽!娘娘大人有大量……”王氏见瑾妃如此,赶忙赔了笑脸迎上去,舀着手巾直做打脸的样子。
“姑姑莫自责了,本宫看双儿那丫头也是不入姑姑的眼的,且让本宫带了走吧。”瑾妃这样一句,吴双又惊又喜。
“娘娘……这……恐怕不好吧……”王氏收了帕子,面有难色。
“姑姑可是役人库的掌事,加上这丫头又不像我宫里玉娢是获罪而入的,本宫也本答应这丫头收她做个洗扫的,并不会有违宫规。”瑾妃不依不饶,突然伸了玉臂,拿了那翠玉镯子来,轻轻按到了王氏手里,“给还是不给,当然还是姑姑你做主。”
“娘娘折煞奴婢咯!”王氏见这镯子立马笑得花儿一样,直抚着上好的玉爱不释手,也不顾一旁人群里跪着的杏桃既气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