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皇上与陈贵人游园赐书的事儿,随着赐陈贵人“梅”作封号的圣旨下来,只几天便传遍了整座肃城。有孕在身且圣眷正浓的陈贵人,本已是全宫上下的焦点,如今那两句圣上亲笔所赐的咏梅诗,又在宫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中,混杂进了更多辛辣的意味,如那严冬瑟瑟的寒意一般,在肃城后宫飞快地铺展蔓延开来。
德妃正倚在走凤栖宫回熙福宫的轿子里,抬轿的轿夫们皆是经验老道的太监,也是吃过苦功夫的练家子,加之是一番精挑细选才得以送入熙福宫里伺候,恐怕除了皇帝太后那儿,别处再也找不到比眼下这些人手艺更稳当的了。但薛锦仪依然感到心口抑闷,坐如针毡,连今日的轿子,都叫她觉得比以往要颠簸些。
“梅贵人的福分,本宫怕都要羡艳三分呢。听说梅贵人那儿陛下御笔的咏梅诗,如今已裱好悬在揽梅阁正厅了,改日本宫也想亲自去拜阅一番陛下的书法。”
皇后的话不断在薛锦仪的脑海里飘过,她越是想着,越发读出一些别的意味。“梅虽输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后宫是藏不住秘密的地方,不只这皇帝亲笔写下的字,连那日皇帝与梅贵人在梅园一游,仿佛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在后宫中涌现不断的流言碎语中被描述地惟妙惟肖。
德妃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道路两边积雪已消融殆尽,她看着已然泛出灰色的残雪,好像已经看到了她曾不断想象又敢去细想的画面,曾经温柔地搂着自己的那散发着柔柔金色的臂,此时却搂着另一个更加年轻纤弱,更加百媚千娇的女人;那张曾经对自己轻吐着海誓山盟的嘴,如今正对着别人轻轻说着:“雪景再美,也不及你容姿动人,梅花再香,也不及你天香沁心……”
她使劲地摇着头,一时间忘却了自小精致培养地仪态,只为了将她脑海中漂浮的那幅画晃得粉碎,然而这是徒劳,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流言的声音……“梅虽输雪三分白,雪取输梅一段香。”薛……雪……,雪……薛!薛锦仪感到一股难以抑制地委屈和耻辱,继而转化为无法言喻的愤懑,她一贯的骄傲和自尊,使她无法容忍一点点的轻视与嘲笑,即便是现在这种想象中的轻视与嘲笑。然而她眼前已经看得到,肃城后宫里那些小人落井下石的嘴脸,那样栩栩如生……她突然猛一挥手,重重地拍在座上:“你们几个不要命了么!轿子都抬不稳,晃得本宫头昏!”
随侍在轿旁的熙儿知道这是主子有心事,便故意将几个不知所措的轿夫一顿数落,好让自己的主子消消气。待轿子行到要拐弯处,里头突然飘出一声“停。”之后熙儿便见德妃亲自挑开了帘子,探出脸来,冷眼看了看前方,缓缓道:“前方是梅园?”
“回娘娘,正是。”熙儿怯声答应。
德妃冷哼一声,嘴角突然浮现一丝笑意:“去揽梅阁。”
揽梅阁里,吴双正在下厨房里备着甜汤点心,因着梅贵人身子越发重了,平日里也越发容易饿。甜汤亦是白梅所烹,是梅贵人近几日的新欢。此汤将梅和到面里,混入花蜜,再压作薄薄的一张,用小刀细细裁处花样子,搁在银耳桂圆熬制的甜汤里作梅花汤饼。
吴双这便刚做好,便趁热喊人来取。她唤了半天,也不见先前还在后院里剪梅枝的听菊,想了想,只能自个儿端了汤送进去。她还未踏进正院,听里头那声儿,便觉得比平日热闹,再踮起脚偷偷地看,只见正门外头停了精致的轿儿,并一干太监宫女候着,瞧此架势,想必来客品级非常。吴双想着梅贵人应是在正殿会客,便将甜汤搁在偏室的茶房热着。
这边德妃薛锦仪刚踏进揽梅阁正厅,只一抬头,便能见墙上高高挂着的“咏梅诗”。她下意识微拧眉头,但这表情细微到除她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察觉。德妃左右看看,见四周花瓶中处处插梅,更是心中不屑,低头拢了拢衣襟,余光瞥到边上帘子动了,抬头便迅速换上了一副笑脸。
“德妃娘娘难得光临揽梅阁,嫔妾孕中不便,有失远迎,望娘娘恕罪。”梅贵人腆着肚子,由听菊扶着,慢悠悠地走出来,待走到德妃面前,才微微福了福身子。
德妃见她这般娇贵样子,在自己面前还如此装腔作势,不由暗暗嗤鼻,面上却一副体贴样子,伸手扶她道:“贵人妹妹切勿多礼,如今妹妹是双身子的人,本宫这般打扰才是冒昧了。”
二人又絮絮推辞寒暄一番,等皆上了座,梅贵人才开口道:“娘娘此来所谓何事?”
“早上请安便听皇后娘娘说到陛下新赐的墨宝,别处断然是没有的,皇后娘娘都说来想来欣赏呢。”德妃随意用帕子掩了脸笑道,“本宫怕以后人来的多了,便排不上了,此番可不就急急敢来占个先!”
“娘娘说笑了。”梅贵人一边欣笑,一边端起听菊刚刚呈上的花茶啜了一口,一低眼,正巧瞥到听菊一并端上的梅花汤饼,连忙请德妃品尝,“这是嫔妾宫里的厨子自己做的,就地取的材,别处儿怕是见不到的。娘娘且尝尝?正好暖暖身子。”
梅花汤饼是一直摆在茶诗的小炉子上热着的,因此德妃接来一揭盖儿,顿见白烟袅袅,随着馨香扑面,满眼是白梅漂漂,银耳朵朵,好是一番清雅意境。
“贵人妹妹宫里就是别致,甜汤都是花样子。”德妃看着喜欢,浅浅尝了一口,便连连感叹香甜可口。
“嫔妾这便要多谢谢娘娘帮忙赐下的厨娘呢,这厨娘最是心灵手巧,娘娘果然好眼光。”梅贵人听着德妃夸赞,不由心中喜悦。
德妃心中嗤笑,果然是个浅浮的。然而她又想到那吴双,不想那丫头竟然真有几分本事,不由揣摩了几番,而面上只笑道:“贵人妹妹喜欢便好,妹妹如今怀着皇嗣,自然要挑来上好的厨娘来伺候呢。”
梅贵人听着奉承便有些飘飘然,手不由便抚上拢起的衣裙,面上更是藏不住半点,那将为人母的喜悦之情伴随着她的深深的笑容,暗暗地刺着德妃的眼睛。
德妃收于袖中的手已然被自己的指甲掐地血红,她收敛目光,随口道:“妹妹是个有福的,瞧着肚子尖尖的,定是个皇子呢!”
梅贵人听着面上一红,竟垂眸笑道:“娘娘果然慧眼,今早嫔妾让太医仔细诊过,说大抵是个男胎。”
德妃心中一惊,差点要打翻了茶盏,待她强端着姿态将茶盏放到案上,手中已然是冷汗淋淋:“皇上可知道了?”她好不容易稳着声,一双凤眸大睁,故作一副惊喜样子。
梅贵人面色愈加红润,满眼羞涩道:“皇上还不知道呢,不过也说不定不准……说出来若成了笑话可不好,待再确诊几次看看……娘娘可莫要说出去……”
“妹妹若要本宫不说,本宫断然不会说的。”德妃点点头,轻轻揽过梅贵人的手,一副关切模样,而心中,早已算计起来。
这边汤饼搁下来,那边茶叶饮完了,梅贵人难得心情大好,便邀德妃一道至花房观赏揽梅园的花草,德妃同样是一番赞叹,待走了半圈,忽而转面开口道:“当初花房初成,本宫曾赠贵人妹妹的那株仙草长得可好?本宫倒想去看看。”
梅贵人一听,面色变了又变,她微微侧脸,深深看了听菊一眼,再一抬眸,便是一副悲痛万分的模样:“都是嫔妾这丫头愚钝!前些日子降雪,嫔妾怕那株仙草受了寒凉,便差这丫头把它往里面放些。谁知这丫头失手将仙草打了!可叫奴婢心疼了好久,若不是想给腹中孩子积点福泽,嫔妾早要打死了这丫头!……嫔妾怕娘娘知道了心里不舒服,便……便未敢与娘娘说……”
梅贵人此番说得是声情并茂,眉尖带蹙,一双剪水眸子柔柔弱弱的,仿佛要沁出泪来,这般泫然欲泣,看来真是楚楚可怜。
听菊听到此话,也连忙识趣地俯下身,连连磕起头来,那口中直喊“娘娘恕罪!”“贵人恕罪”,浑身抖入筛糠,也是一副就要吓昏在地的模样。
德妃冷眼看着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地做戏,再瞥了一眼那陈蕊蕊梨花带雨的模样,想来也知道她平日就是这般迷惑的皇上,心中暗想这便叫小家子气。薛锦仪自诩世代将门,一身傲骨,素来最不齿这般故作柔弱乞怜于人的姿态,每每看到,总叫她想到府中那些见不得人的姨娘和庶妹。
待她看够了戏,又瞧那自上回子攀龙附凤未成,便从此悄然无声了的听菊终于把额头磕得青紫渗血,她才换上笑容,轻轻扶了眼前这仿佛一阵风就要吹走的陈蕊蕊道:“贵人妹妹这样喜爱本宫所赠的仙草,已是足矣。如今那仙草与妹妹无缘,妹妹想是较本宫更心疼,本宫如何能再怪罪于妹妹。且那仙草本宫既然赠与你了,便是妹妹你的了,如今最最要紧是不要伤心,以免碍了腹中胎儿。”言罢,她又冠冕堂皇地训斥了听菊几句,字里行间皆是替梅贵人考虑,最后打发了那听菊二十杖才作罢。这一来出了自己这一口气,二来她知道听菊这眼高于顶的,定不甘陪她主子玩苦肉计,若挑拨的她们主仆二人窝里斗,也是有趣。
待哄得梅贵人终于止了泪,二人已回到殿内,而德妃也已忍无可忍,便又将话题转到皇嗣上,其中不外乎是怀孕辛苦,身子不适等等,待到话机,她便做无可奈何状道:“这怀孕纵容百般不适,但本宫求还求不来……”她顿了一顿,像是心中怅然,又道,“这后宫端的是母凭子贵,你看看那晏和宫的瑾妃,入宫多年,圣眷远不及妹妹,只因有景怡公主,最讨皇上欢心……就今早儿,皇上听说景怡受了风寒,一下朝便赶了过去……本宫是如何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梅贵人陈蕊蕊因着怀孕许久不出宫门,今日又免了请安,消息自然没有这样灵通。她光听着,心里便有些醋意横生,想到皇帝这样一下朝便急匆匆地来宫看探,是她也没有过的。但心思千回百转,她的目光又转回了自己的隆起的小腹上,那瑾妃有的,她自己自然也不缺,更何况,自己这胎想必定是个皇子,想是比那公主更金贵几分。想到这里,陈蕊蕊突然便觉得,若不是那瑾妃借女争宠,皇上想必应该来自己宫中,那小小风寒算的了什么,哪像自己孕中不适……
德妃暗暗察觉她的目光,心知这陈蕊蕊所想如何,又循循相诱道:“不过好在妹妹如今也是有孕的,皇上又厚爱妹妹……总归是有福的。”
待德妃事成离去,当晚宫中便传出梅贵人夜半腹痛不适,皇帝连夜离开晏和宫,摆驾揽梅阁的消息。随后几日,那诸如瑾妃竟半夜叫人抢了皇上去、瑾妃借女争宠反不成等流言,便从熙福宫后院悄悄的散布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