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新年初过,宫苑里隐隐约约的硝烟气味还未弥消殆尽,天气已快快地暖起来。梅园的腊梅最是喜寒恶暖,逐渐便又凋零之势。每每一阵风过,梅园地上便如大雪刚过一般,抖了一地的白。反而德妃院子里新移栽的几从春梅,枝桠上一串串的大红骨朵儿,像是唤春来的小爆竹儿,不知什么时候,便爆得满树满园了。而那曾经和咏梅诗相关的风言风语,也随着熙福宫里盛开的梅花而消散。
皇帝闲时,便想起熙福宫的那一汪殷红热闹了。而德妃此时,特地舍去平日里的盛装,只一袭浅青夹粉绣流云暗文的衣裙,再披了一件薄薄的银狐绒褂子,似是一心要将这风头让给满院红梅。
“仪儿今日这般素雅,朕看来,与这熙福宫一景相衬,真可作“白薛红梅”了。”这德妃本就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如今这般素装,也不比平日逊色分毫。皇上上下打量她这副冰清玉洁的模样,心中暗叹与平日之华贵比起,又是一番味道。想来心中喜爱,便拿了薛锦仪的姓氏说起笑来。
薛锦仪听了凤眸微垂,好似羞地偏过头去,便露出那明艳夺目的侧脸与一截修长纤细的脖颈,她面上飞过两片薄薄的红云,更衬得她肤白盛雪,面色如春。
忽而风紧,也稍夹带来些寒意,薛锦仪便令熙儿奉上热茶来,自与皇帝进屋里避寒。皇帝因着常应梅贵人相邀,近来最多便是歇在揽梅阁,已有不少时候未踏进这满宫最奢华精致之所在的熙福宫了,待他静静扫了一眼周围熟悉的一切,边饮着热茶,边开口道:“仪儿,怎么不见你房里那株辟邪静心的香草了?”
薛锦仪放下手中小巧的手炉,想到自己已差揽梅阁里买通下的丫头,悄悄将自己那盆仙草也移入了揽梅阁的花房,眼眸一动,轻声道:“前些日子,臣妾知之前赠与梅贵人妹妹的那一盆仙草叫揽梅阁的下人失手打了,贵人妹妹伤心心疼至极,还特来与我请罪……我于心不忍,思来想去,便将我屋里那株,也移去她花房了。”
“这宫里唯一这样两盆仙草,都是薛国公府送进来的……仪儿是忍痛割爱了。”皇帝听着,心中顿生愧意,说着便轻轻握住了德妃的手。
“臣妾想着贵人妹妹毕竟怀着皇嗣,岂能承受着那心疼,如今皇嗣未大,臣妾这株花草,便算不上什么了。”
皇帝笑起来,直夸赞道:“爱妃果然有贤德!”顿了顿又道,“不过这香草放在花房之中,也是合宜,必能欣欣向荣。”
是夜,皇帝果然留于熙福宫,一夜恩宠,便不在话下了。
梅贵人暴亡的消息,在某一天天刚蒙亮的时候,仿佛晨鸡的一声嘶哑尖锐的啼鸣,唤醒了整座大肃城的后宫。
那本是一个及其普通的早上,吴双早上睡醒了,却见院子里空荡荡的,想是几个粗实丫头今天大越懒起了。因着梅贵人每日清晨,都要饮用洒着新摘的玫瑰花瓣儿的玫瑰卤子,吴双也不愿去招惹了那些个贯给人脸色的小丫头,又怕到时候误了事怕可要推脱到自己头上,索性自去花房采些新鲜玫瑰。她一推开花房的门,便觉得里头空气闷浊无比,叫人眼前发昏,待敞着门,使得浊气消散了些,她才缓步走进去。没走两步,她忽察觉了前头有些不寻常,这花房深处,百花从中,隐隐约约好像有个人伏在地上。待她快步走近了些,仔细一看,竟是梅贵人!
这花房四角都设了炉子,没日没夜的烧着炭,四周都是密封的,这才可使花房即便是严冬也可暖如春日,故百花常开不败。可便就是这温暖,一如那春风催落了梅园曾一度繁盛无比的腊梅,催去了梅贵人无比短暂的荣华人生。
吴双此时并不知道她的这个短命主子已然魂飞魄散,她边高呼“来人”,边急忙跑到梅贵人所伏身的,那花房里唯一的一株槐树下,她见对方如何呼唤也不应,便用力想抱梅贵人起来,一翻开身,只见陈蕊蕊面上一片红润至极,犹如酒酣之际,而那眉眼紧闭,鬓发整齐,好似睡得酣熟。她看陈蕊蕊身上面上,皆落得是雪白的槐花,若不是触手那瘆人的冰凉,乍一看,真真一副美人醉卧,白雪落梅般的妙景了。
吴双抱起梅贵人时,隔着厚厚的衣裳,便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早失去了原因有的柔软轻盈,她心中隐约已然有些慌,待她颤巍巍地伸了手到陈蕊蕊的鼻下时。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已经没气了!
整个揽梅阁的宫人,伴随着吴双尖厉的惊叫声全部围了过来。随后,便是一干侍从宫人围绕下的,昨夜又宿在熙福宫的皇帝,以及一并而来的德妃。再随后,来的便是皇后。与此同时,匆匆赶到的另有太医院众医官等不计其数,一时间,小小一间花房,骤然成了全宫上下最为热闹的地方。
梅贵人的遗体此时已用白绸盖好,移送至太医院并刑部所调的仵作同验,而吴双作为第一发现人,早被侍卫带走,押跪在一边,随时听候审问。吴双全然不知所措,仿佛还没有从梅贵人已死的惊讶中回过神来,即便是被侍卫强行押解扭得手臂生疼,也忘了下意识的挣扎。恍惚间,她远远见到一身官服,威风凛凛的刘昙之正携一队翎卫将揽梅园团团包围。她心中无比的希望他能来解救自己,来告诉她要怎么办,然而她却不敢发出一声,对方也根本看不见被困在里面的自己。自进宫以来,吴双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场面,如果说之前的种种刁难和困窘自己还可以见招拆招,如今事态已是远远是高出了她的能力。她想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竟连一点解释和自保的机会都没有,倘若有人想借此栽赃或是此时最终插不出什么,就此揭过,那她们这样的下人,不是含冤而死,恐怕也要为此陪葬。
她不禁想起六岁那年,一朝家破人亡,她的父姊当时大概也是这样的无可奈何。想到这里,她的目光缓缓的垂到地面,望着面前转动着的奢华精致无比的衣袍裙角,她感觉自己的命运,就仿佛他们可随意踩于足下,践踏地翻飞飘旋的尘土。
“梅贵人昨日还好好的!今早怎么就……”皇帝看着面前跪了一地的宫人,面色铁青,字字咬牙切齿,已然是愤怒到了极点。他想到随着梅贵人死去而一并失去的他的皇嗣,皇帝一双眼里竟隐约透出红色,吓得被拉出来的听菊整个人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一句整齐的话也说不出来,而一同被拉出来的画兰,早已吓得一翻眼昏过去,才叫人一盆水浇下去,如今起来竟愣住了。
皇帝见面前二人面带土色,冷哼一声,一时气极便对这二人心窝上各是一脚,竟将二人生生踹出几米开外,边斥道:“你们自己的主子早上不在房里,好好的一个人倒在这花房,你们居然敢和朕说你们不知道?朕的爱妃,朕的皇子……贱婢!你们有几条狗命能赔!”
听菊好不容易爬起来,她一边没命地摇头,一边口吐鲜血连话也说不利索,在一旁垂首而跪的萧姑姑则是面带哀容,深深俯首道:“回禀皇上,贵人每夜就寝前皆屏退众人,是以怕下人的浊气扰了屋中清新,以致奴婢直到今早吴掌膳发觉才知此事,奴婢实在罪该万死。”
“既如此,带掌膳吴氏!”皇帝见此处问不出个所以然,一挥手道。
吴双被押至圣前时,已是面如死灰。因着脑子里还想着些别的,大约是过往之事历历在目,她竟有些失神,要不是谁从后头冲着她的腿弯猛踢了一脚的生疼,她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而又如何跪下去的。
“你快将今日这起因经过如实告知,若有虚言,即刻杖毙。”皇帝此时已然稍有冷静,他的目光并未落在面前跪了一片的人,只是拧眉抬首,深深望着前方一片葱郁。
“回禀皇上。”吴双深深吸了一口气,刚才片刻思量,想到今早种种与那萧姑姑所言,她已了然此刻不挣扎也是死,不如自辩求生一番,即便末了是死了,也好过白白含了冤屈。她目光未微凝,沉声道:“奴婢今早依更声而起,照常准备为梅贵人调制玫瑰卤子,却见院子里的粗实丫头们并未起身,想她们约是睡过了时辰,便自行进入花房采摘新鲜玫瑰瓣,遂发现了贵人倒于花房之中。”
“皇上明察,奴婢没有睡过头!“皇上奴婢冤枉啊,奴婢冤枉!”
吴双话音刚落,身后跪着的两个粗实丫头便争相哭嚷起来。
“闭嘴,朕何时允许你们开口!”皇帝此时本就心烦交错,再听着吵闹更是火上三分,“护主不利,此时叫冤,来人,拖下去杖毙!”
“皇上息怒,莫伤了龙体。”德妃朱唇轻启,声音轻柔袅袅,听来便叫人心中舒缓几分,“兼听则明,偏信则暗。皇上不如听听她们怎么说。”
两个丫头皆连连口头念谢,待皇帝发问,那年岁稍大些的裁柳便开口道:“奴婢和同为粗实丫头的听挽桃早上的的确确是听那更声照常而起的,平日也确实是奴婢二人去准备玫瑰片花瓣,可今儿奴婢和挽桃刚要到那花房,没想那花房门竟然大敞着……奴婢刚踏进去,竟然见吴掌膳在里头,她到了我,竟突然尖叫起来,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你胡说,我何曾看见过你!”吴双一时气愤,忍不住反口。
“皇上娘娘明鉴,奴婢和挽桃都看见了!”裁柳连忙直叩头。旁边木讷些的挽桃,偷瞄了一眼裁柳,也赶紧跟上叩起头来。
“萧姑姑,你是这揽梅阁的掌事姑姑,这揽梅阁的事儿,你应是了如指掌。如今这样子,可不该一声不吭呀。”皇后毕竟执掌六宫,她冷冷瞟了一眼刚刚越她的德妃,一边开口,一边缓缓从德妃身旁踱步而出,并立与皇帝身侧。皇后身处局外,自然颜色冷静,而她虽话语平和,那眼眸轻轻扫向跪着的萧氏,自有几分不怒而威之势。
“回禀皇后娘娘,按常例的确是由粗实丫头每日早晨进花房取花……可此事两边各执一辞,奴婢也不在场,自然说不出个是否对错来。还求娘娘恕罪。”萧姑姑贯是宫里的老手,遇事便利索摘出自己。
“也罢,不如皇上也别急,就等仵作验出结果,方好判断其中缘由。”皇后凝了凝眸,一时也并未再穷追不舍,转而轻声向皇帝进言。
待仵作太医皆列于圣前,已然日近正午。皇帝还停留在揽梅阁正殿,此刻也无心用膳,连忙让其汇报。
“回禀皇上,臣观乎贵人面色红润异常,周身并无青紫淤黑,再细观眼鼻喉舌,其色……”
“够了!直说关键!”皇上实在听不下去,不耐烦道。
“是……”那老仵作叫龙威一震,感觉收口,接道,“贵人乃因久处于密闭花房之中,其中四面燃炭,燃炭之浊气渐压这花房之内所余清气,渐使浊气充身而清气不入而亡。
皇帝冷哼一声,又道:“那是何时而去,且又为何久处不出?”
“回禀皇上,臣于贵人额发之中发现有一处青肿淤血,想是以额触地昏迷不醒,遂至吸入浊气。经臣等推演观察,贵人乃丑时至寅时而去。至于为何触地,臣等观乎贵人身上并无挣扎打斗之伤痕……”
“哦,那要么便是失足跌倒……要么,便是叫人从后面暗暗推倒了。”德妃听到此处,不由惊呼一声,眼光流转,不由便瞟向来地上跪着的吴双。
“吴双!好你个贱人!为什么你要害死贵人!我要杀了你!”听菊闻言突然疯了一般,张牙舞爪地向吴双扑过去,她脸上半是泥土鲜血,加之此时面目狰狞,直是如恶鬼一般,也不知道是因为真是惋惜主子,还是怨吴双牵连自己也无命可活。
“我没有!”吴双顺手挡住脸,才未被她一爪子毁了容,而手腕瞬见几道血痕,可见其下手之狠。待那听菊被侍卫狠狠拽下来,一脚踢到一旁,吴双才得脱身,而此时一身衣服已被扭扯的狼狈破烂,她顾不上这些,连忙开口道:“皇上明察,奴婢长处外院厨房,平日亦见不到贵人之面。更何况奴婢不过小小掌膳,又有何能耐让贵人半夜一个人跑去花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