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张非原谅了他的算计后,吴青角显然松了口气。一直沉在眼里担忧苦恼终于散去,他整个人看起来也轻快了些,嘴角的笑意不再带着三分涩然。
看他无事一身轻的样子,张非的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魂体铸形……真是不可解的么?”
“应该是吧,否则也未免太便宜我了,”吴青角淡淡道,“七十年,也差不多了。一般人魂体铸形,撑过十年便是异数,我已经赚得不少啦。”
他语气轻松,张非的眉毛却越揪越紧。看他脸色不佳,吴青角反过来安慰他:“其实也没什么,就算是正经投胎,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忘了今生种种,来生也算不得是‘我’了。比起魂飞魄散,不过是多留个念想而已。”
“有也总比没有好。”张非扭过头去盯钟错,小鬼摇摇头:“魂体铸形是龙虎山秘传,我也不曾接触过。”
“办法其实也有一个。”袭邵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他看着吴青角,郑重道:“家师这几十年来,一直不曾放弃。”
吴青角怔了怔,随即微微苦笑:“……太麻烦他了。”
“‘没甚么麻烦不麻烦、左右也是闲着,不如琢磨琢磨那些传下来的法术’——这是师父说的。”袭邵面无表情,却把张言渺的语气学了个七成像,“他说,魂体铸形其实也就是阴体转阳身,与凡人一样,活得越久阳气便越弱,久而久之便是死。凡人肉身死了还能留个魂魄,魂体铸形却是直接将魂魄化作肉身,阳气散尽便什么都剩不下……”
“这我也明白,”吴青角点了点头,“那……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么?”
“在阳间或许没办法,可要是在阴间就不一样了,”袭邵道,“阴间阴气极盛,对鬼魂自有补益,对魂体却也可能有其他效果……两种可能,要么阳气被阴气消磨,加速崩溃。要么,阳气被阴气浸染,由阳转阴……”
这法子就算研究出来了,实用意义也不大。毕竟阴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的地方,而除了阴间,天底下又没有第二个地方能有如此浓厚强烈的阴气。问题是……
袭邵那番话张非半懂不懂,但是关键点他听明白了,阴间。
让张非含情脉脉的眼神惹得一激灵,钟错撇嘴:“明白了,没问题。”
“真的?”含情脉脉等级再升。
“反正地规里面只说凡人不能去,没说半人半鬼的不能去。”地府规则的维护者面无表情地说,“法无禁止便是可……我就不信他们敢跟我过不去。”
张非郑重拍钟错肩膀:“最后那句很好,有你爹的风范!”
“……”
“这……”吴青角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有些怔愣——他自七十年前便有了消散于天地的觉悟,虽有些遗憾,却从不后悔。可此时,另一条路,却出现在他眼前……
“能去地府也好。”张非正忙着被钟错用眼刀削,宋鬼牧顺口□□来道,“别的不说,至少你的那些兵,需要个能带头的人吧?”
一支建制基本完整、上下齐心协力、还有鬼王罩着的军队啊……估计等他们下去了,地府得头疼死。
畅想了一下地府焦头烂额的模样宋鬼牧不由心情舒畅,吴青角怔怔片刻,冲众人深深颔首:“多谢。”
他从不曾想象过自己还可能有另一个未来。
可是那样……好像,也很不错?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像张非这种熬夜习惯了的还能保持精神,长生这样体弱的却熬不住了,裹着战鬼的外套在树下睡得很沉。宋鬼牧跟他睡了个头顶头,他没衣服盖,干脆抱着和尚当暖炉,睡得也不错。
天色渐蓝,曙光将现。
“……时间差不多了。”正说着当年一些趣事的吴青角忽然一停,他望向天边,淡淡道。
张非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吴青角朝他笑了笑,走向英雄广场的雕像。他的战友也从四面八方聚拢来,集合在了那里。
只是不知何时,半透明的鬼影中,多了个特别的身影。
林老先生。
“小林。”吴青角微笑。
老人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他本想就在一边看着,可还是被人发觉。过了七十年,他早已不是当年愣头愣脑的青年,可他们……还是一眼叫出了他的名字。
“这小子在那边树下看得出了神儿,我就把他拉过来了。”他身边一个鬼影解释道,全不在乎自己的称呼听起来有多奇怪。
“团长……”老人终于费力地出了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了吴青角的衣袖,“带我……带我一起走。”
别丢下我一个——
“我倒是想带你走……可是,时候不对啊。”吴青角叹了口气,微笑道。
林老先生的眉毛整个儿揪了起来,他正想说什么,却被吴青角抢先开口:“你可是我们团剩下的最后一棵独苗,我还指望你多活上两年,把我们当年那些故事多告诉一些人——虽然年轻人可能不太爱听,可总有人喜欢吧?”
老人微微抿着嘴,一言不发,看上去就像是个被丢下的孩子。
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吴青角伸出手,在老人头上揉了揉——这动作看起来好像有些滑稽,却又奇妙的和谐。
“放心。”
“这一次,我会等你——我们都会等你。”
“你可没掉队,只是去执行另一个任务而已。”
“别让我失望啊,小林。”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渗出,老人死死地攥着手中的一截衣袖,嘴唇几经开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好啦。”最后拍了拍老人的肩膀,把自己的袖子挣出来,吴青角环视四周,眼睛自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又看向他所在的这个英雄广场。
他亲眼看着这里从血火纷飞的战场,变成可以让人无忧无虑游玩的广场。
他亲眼看着这个城市,从落后破败,走向一片繁华。
他亲眼看着这一切,如今,终于不能再看下去了。
遗憾么?
或许有。
可更多的,还是……
高兴吧。
“我喜欢这儿,真的喜欢。”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吴青角冲张非招了招手。
“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这个,算是留个纪念吧。”
吴青角说话间,张非手上已经多了样东西——一条细细的红线,穿着块青玉似的鳞片。
“这个……莫非……”
“我以前的东西,现在也没什么用了,你带着它,别的也许不行,至少雨天不用伞,过河不用船。”吴青角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说。
避水啊——张非赶紧把东西收了起来,想了想,又忽然露出个有点邪恶的笑:“那什么,海里能用不?”
“大概不行,”吴青角摊了摊手,“我是河龙王,江河湖泊之水都要给我几分颜面,海里面么……怕是没那么好用。”
“这样啊,”张非遗憾地叹了口气,又悄没声地挪到许多身边,攀着他肩膀看起来很亲热:“公务员同志,你知道中国哪条河里面有值钱的沉船不?”
“不好意思,”许多横眉怒目,一脸严肃地拍开张非的手,“中国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于国家所有!”
“切——”张非无限惆怅,长吁短叹。
“……你啊!”吴青角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身边,数个鬼灵毫不客气地喷笑出声,那笑声似乎有感染效果,过不了多久,广场已让一片笑声覆盖,离别之愁,被冲了个一干二净——
心思通透,吴青角望向张非的眼里,多了一分感激。
张非装着没看见,过去拍了拍钟错肩膀:“开工吧,早完事还能赶上早饭。”
钟错微微颔首,成年鬼王身影陡现,漆黑的鬼门,在他身后无声开启。
“好了,走吧!”把最后一丝离愁从自己声音中驱散,吴青角亮开嗓子,招呼着他的同袍。
他们一个个步入漆黑的鬼门,走向最终的归宿。
吴青角,是最后一个。
即将步入鬼门的刹那,他忽然驻足,眼睛望向空无人迹的远方。
远处的高楼上,张言渺负手而立,淡然的眸子远远望着英雄广场的方向,他嘴唇微动,无声间,已将一句话传了出去。
吴青角微微一笑,同样是嘴唇开合,无声应答——
——“珍重。”
——“彼此。”
转身,踏入。
鬼门闭合。
从此,再不相见。
一线曙光自天边浮现起,逐渐点亮整个天空,为这忙碌而纷乱的一夜,画上句号。
也为七十年的守护、七十年的等候,画上句号。
逐渐醒来的人们不会知道这座城市发生了什么变化,而知道的人,怕是一辈子也不会说出真相。
“走吧,”深深吸了口清晨的干净空气,张非揉了揉钟错的脑袋,“我们回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