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小山的山顶是一片略陡的斜坡,顶峰长着棵枝干虬劲的老桃树,树梢上还绑了些丝带,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钟错的目光在丝带上落了片刻便转到靳飞身上:他正皱紧了眉,神色紧张地四下寻觅,似乎是在判断哭声传来的方向。
那哭声被山风一搅便变得断断续续,极难辨认,靳飞犹豫一会,似乎终于找准了方向,朝着山下跑去。钟错心生疑惑,也追了上去。
这哭声虽然凄厉,可总觉得有些不对……这山里哪来的婴儿?
靳飞往下冲了几十米,哭声也越来越大,似乎证明他们找到了方向。在林中快速奔跑的靳飞仿佛矫健的兽,可就在他踏入山林中一片空地时,哭声骤停。
那声音停得极为突兀,像是被人硬生生掐断一般,钟错满心不解,靳飞在空地上搜寻一番无果后,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今天也找不到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声,靳飞摇摇头,重新向山顶走去。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钟错问。
“不知道。”靳飞老实回答。
“……不知道?”
“这阵子每天到山顶的时候都能听到小孩哭的声音,可下山来找的时候又找不到。”靳飞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只好每天听到的时候都下来看看。”
每天……?
“你听到过多少次了?”
“唔,大概……三十七次。”
钟错脚步一顿。
他深深叹了口气,看着随之停下来的靳飞:“你难道觉得,那真会是个孩子?”
哪有孩子能在这山里坚持哭三十七天?还不早不晚就挑靳飞上山顶的时候?
这要还看不出他是被什么山中精怪之类的东西戏耍了,那钟错这个鬼王也甭混了。
刚才听到那个哭声的时候他就觉得奇怪,那哭声中隐隐有一种规律,几长几短交错循环,之后的哭声与之前的就像是一段录音反复播放,颇为机械。
他第一次听就能觉出不对来,靳飞难道没有一点感觉?
“这个么……”靳飞干干一笑,眼睛乱转,但尴尬只维持了一瞬,过不了多久他就一脸正经:“我当然知道这哭声不正常,但它屡屡出现,还偏挑我上山的时候出现,显然是对我的挑衅。”
个子不过钟错胸口高的少年义正词严地抬头背手:“作为靳飞谷之主,我岂能坐视不理?”
“那你直接当没听到不就好了,何必天天下来看?”钟错瞥了眼谷主大人,“任人挑衅却淡然处之,这才是大家风范吧?”
靳飞严肃点头,俨然虚心纳谏的BOSS风范:“说得也是。”
钟错摇头笑笑,随着靳飞再次朝山顶攀登。靳飞嘴上说得干脆,可上山路上却心不在焉,屡屡回头。
临到山顶,他最后回头看了眼身后山林,轻轻叹了口气。
“……你担心?”他这反应好像也就这一个可能。
“有点。”耸了耸肩,靳飞说。
“难道你还相信那可能是个孩子?”
“我知道是不怎么可信,”靳飞又叹了声,“但是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为什么?”
靳飞沉默片刻:“我虽然住在鬼乡,不过我的爸妈不在那儿。”
“嗯?”
“十二年前吧,我叔叔——他在鬼乡——听到了谷里有婴儿在哭的声音。当时跟他一块的人都觉得不可能,这山谷平时根本没人进出,有那块石头在,从鬼乡去山谷得绕一大圈远路,当时天都黑了,谁都不赞成他去。”
“可他最后还是去了,就在那里,他找到了我。”
看起来不过几个月大的孩子裹在襁褓里,被不知什么人放在人迹罕至的山谷正中,这件事在鬼乡引起一阵议论,关于靳飞的出身更是有无数个猜测。好在最后,靳飞还是被留下来了。
“所以你看,那地方天生注定就该是我的。”有点悲凉的故事讲完,靳飞再度嘻哈起来,“阿姨说,我搞不好是传说中的山阴子,天地灵气汇聚阴阳交合而生的灵胎异种……”
钟错撇嘴不语——山阴子倒是真有这么一说,但最近一次也是出现在几千年前,如今凡间灵气枯竭,还想再出这么一个……
“她还说我天赋异禀善与山川草木沟通如果放在古时候是修道的上好材料,指不定就是神仙的干活……”靳飞还在嘟囔,然后无限忧愁地叹口气,“可惜如今人间已无真仙,我也只能就这么荒废啦。”
“……”后面那句且不说,前面那句倒是真的,靳飞此人确实有些古怪能耐,虽说及不上心念一转便可操纵山野的山阴子,但靳飞谷现在这个样子也不是常人做得到的。
靳飞一边往山下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跟钟错聊着天,钟错随口应着,注意力却放在了周围的景象上。
幻境的大小与施术者能力息息相关,任他法力通天,也幻不出第二个世界来,那么接下来,他能走到“鬼乡”么?
答案很快揭晓。
走在前方的靳飞身影忽然被浓雾吞噬,钟错猛然驻足,浓浓雾气已经将他眼前的世界完全遮盖。
就像当初靳阳失踪一样。
钟错嘴角微微一挑,也不急躁,留在原地耐心等待。过不了多久,靳飞又冒了出来:“怎么不走了?”
他站在浓雾中,却恍然不觉周围异象,只是一脸奇怪地看着钟错。
“不了。”钟错抱着手,淡淡道,“贸然拜访毕竟不好。”
“那你现在怎么办?”靳飞皱起眉,“天都快黑了。”
“去住你那儿呗。”钟错轻松道,“怎么,靳飞谷不欢迎外客?”
“欢迎是欢迎……”靳飞盯了钟错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谷里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你自己也要小心。”
他停了停,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又加了句:“晚上搞不好要下大雨,小心点。”
“好。”
重又回到靳飞谷,钟错左右看了看,最终还是不得不走进靳飞的“房子”。
别说,这小屋外面看起来古怪,里面却还不错,地方也比钟错想象中大不少,至少能让他挺舒服地躺着。
小屋地面上铺了层石板,上面又垫了木板,最上面铺了床大被子,手感软绵棉的。虽然条件还是简陋,不过对付几个晚上也不成问题。
钟错席地而坐,盯着门外的天空发呆。
靳飞猜得果然不错,过不了多久,天便整个暗了下来,雨丝零星落下,再过一会儿,雨势渐大,哗啦啦水声配着灰暗天色与寂静一片的山林,有种别样的阴森感。
靳飞的小屋外表粗糙,但质量却不错,外面大雨倾盆,里面却丝毫不漏。
他不喜欢下雨,这种天气总让人觉得心里发闷,张非却很喜欢,用他的话说,雨天是老天钦定的睡觉天,雨声就是催眠曲,所以下雨天还要上班简直是悖逆天意,惨绝人寰……
如果说这话的时候他不是昨天晚上刚玩到三点多,一大早被闹钟吵起来缩在被子里一脸生不如死的话,大概还能有一分钱的可信度。
当时他怎么反应的来着?好像是“不想去也随便你,但祭师有必要维持一份起码能养活自己的工作”。
那现在呢?他会怎么做?
……大概是直接上去把那个混蛋从被子里拖出来扔下床吧。
心被杂乱思绪占据,钟错出神地看着连绵的雨,直到一阵响声把他惊醒。
是雷声。
沉闷的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简直追上了耀眼闪电的脚步,那雷声响得好大,几乎震耳欲聋。
钟错忽然听到了扑簌簌的声音,转眼望去,却是母鹿肥肥不知什么时候蹲到了小屋旁边,借着小屋边上那两棵树挡雨。
它也注意到了钟错,一瞬间退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慢慢挪了过来,只是谨慎地跟钟错保持着距离。
非但是它,小屋边上还聚了其他动物,有兽有鸟,有只胆大的松鼠盯了钟错一会儿后壮着胆子迈进小屋,在被子上蹭干湿漉漉的毛,堂而皇之地钻到里面,卷成一个球。
可想而知,如果是靳飞在这儿,进来的绝对不止它一个。
雷声连绵不绝,电光耀亮了整片天空。
雷电乃天怒,鬼王钟错自然不惧,但山林里如果有什么妖魔鬼怪,此时大概是要被骇破了胆。
不知道山里那个捉弄靳飞的,此时又是如何?
也许是心理作用,此时,钟错忽然听到了一阵哭声。
夹在雨声雷声里的哭声模糊得不成样子,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音,别说方向,连是真是假都不敢确定……钟错皱眉迟疑,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迈进雨中。
——虽说那幻音的水准与困他的幻阵相差极大,但毕竟都是幻术……虽然几率不大,但他还是想去看看。
而且……
看了眼黑沉的山林,钟错心里忽然生出古怪念头。
靳飞……他会去么?
雷雨中的山林比往日更加阴森,脚踩在湿漉漉的落叶上,钟错循着哭声传来的隐约方向,努力地寻觅着。
仔细听了才知道,这哭声还是跟之前那次一样,机械死板的一段反复不断,也不知道发出这声音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总不会是被吓着了?
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影子,钟错一怔,下意识开口:“靳飞?”
那个身影顿时停住,原地张望一下,便朝钟错这边走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这话我该问你。”
靳飞现在的模样稍有些狼狈,他身上罩了件雨衣,但是帽子拉了下来,头发已经湿透了。见钟错看他,靳飞耸耸肩:“戴上帽子就听不清了。”
“你也听见了?”钟错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在靳飞谷中能听见还算正常,靳飞不该在鬼乡里么?
“也不是听见……”靳飞皱着眉,看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好像有哭声。”
他努力地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适合形容自己感觉的词,只能无奈地叹口气:“所以我出来看看,没想到是真的。”
“你还觉得可能是婴儿?”
“不能,不过以往他都是在我上到山顶的时候出声,今天却忽然变了……总有些不对。”
靳飞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就像他担心一个耍了他三十七次,很可能是什么妖怪的家伙是理所应当一样。
——“他么,就是那种不管被人耍多少次,听到‘狼来了’,还是会跑去救人的人。”
张保国的话犹然在耳,钟错微叹了口气,又问:“你觉得它在哪儿?”
“之前找不到,不过现在……”靳飞眯起了眼,看着一片幽暗的森林,“应该是……那边吧。”
钟错点点头,朝着他指出的方向走去。没走多久,哭声便渐渐清晰起来,直到他们来到一棵树下。
那是棵极高大的老树,至少要三人环抱才能抱得过来,树的根部裂开个大洞,树身外面则被一圈圈红绳捆着,从树干一直捆到树顶,看起来颇为古怪。
凑近红绳看了眼,钟错心中了然——这绳子上浸了朱砂狗血,是典型的镇妖做法,里面多半困了只妖怪。厉害法术用不了,也就是弄出点声音来惹人注意。
他正在思考该怎么解决树里那只扰人清静的小妖,顺便推出自己被困的幻境的线索,靳飞忽然上前,撕扯起捆住树身的红绳。
“怎么了?”
“把这个弄开!”靳飞嘴上说着手下不停,但那红绳异常坚韧,他拉了几次,没弄断,他盯着红绳咬了咬牙,低头在地上找了找,不知从哪里摸出块边缘比较锋利的石头,凑近红绳磨起来。
这一次比之前有效率许多,红绳渐渐开裂,靳飞一边用力一边不忘抬头看天,眼中露出几许焦躁。
钟错有心帮他,临出手时却不由一缓。
此时的靳飞并非现实,而是过去的幻象,这件事应该能由他自己解决,如果他想知道真相的话,最好还是等等。
心里说了声抱歉,钟错静静看着靳飞:他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磨了一会儿功夫,绳子已经裂开大半。此时靳飞忽然抬头,看着天空的眼中满是焦急——
他忽然不管不顾地拽住裂开的红绳两端,拼命一拽!
已经开裂的红绳这次再也受不住靳飞的力气,终于断开,靳飞立刻蹲下,朝着树洞喊道:“快出来!”
树洞里传出轻轻的声音,随即,探出个灰扑扑的东西来。
此时靳飞也顾不得别的了,直接伸手过去一拽,那东西猝不及防,被他整个拖了出来,靳飞想也不想回头就跑,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冲钟错喊:“快走!”
快走?
钟错下意识按他说的做了,立刻,他就知道靳飞为什么要这么说——
就在他们离开老树十步之后,雷声炸响,天空中一道电光忽然降下,正正命中老树!
耀眼的火光顶着瓢泼雨势亮起,在阴暗的山林中极为醒目。钟错默默看着燃烧的老树,转头看向靳飞。
他看起来累得够呛,靠着一棵树不断喘气,怀里还抱着他拖出来的那个东西。
被雨水冲过之后,外面那层灰化成泥浆淌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一只狐狸。
一只皮毛火红的狐狸被靳飞抱在怀里,眼睛盯着老树的方向,也已经愣了。
“你知道要打雷?”
“嗯。”靳飞点点头,“突然知道的。”
他重重吐了口气,低头看向怀里的狐狸。那狐狸正好也抬头看他,一人一狐目光一对,倒是狐狸先偏开了眼。
“就是你一直在骗我么?”靳飞忽然把狐狸拎了起来——这狐狸差不多是只小狗大小,他勉强能一手拎着提到自己的眼前。
“是又怎么样?”狐狸挣扎了一下,没成功,它盯着靳飞张开嘴,清脆的少年声音响了起来。
果然,是狐妖。
钟错心中暗想,却见靳飞毫不在意,就像狐狸说话是天经地义一样,盯着狐狸上上下下看了起来。
它被雨水刷了个干净,露出一身漂亮皮毛,背上从耳尖到尾巴梢都是耀眼的火红,不夹一丝杂毛。胸腹部却是一片雪白,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看起来极是灵动可爱。
“你没事吧?”仔细地看了一遍狐狸,靳飞问。
“……没事。”那狐狸一愣,好像总算想起了自己是被靳飞救了,有点尴尬地别开眼,回答。
“没事就好。”靳飞仿佛松了口气,他换了个姿势,换成双手举着狐狸,把它举到跟自己目光平齐的位置,认真地看着它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
“既然你没事,我们就来算算账——耍我三十八回,你是想被扒皮抽筋呢,还是大卸八块呢,还是千刀万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