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飞年纪不大,没变声,声音清脆,放柔了说话的时候软绵绵的,很好听。
这软绵绵的声音轻巧地说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千刀万剐”之类威胁时,连钟错都愣了愣。
被他举着的狐狸愣得更厉害,傻了几秒钟才想起来要挣扎,不停扭动。靳飞松开手,它却没反应过来,直接自由落体往下掉,吧唧一下摔了个干脆。
地上本来就又是水又是泥,狐狸这一掉,让雨水冲的干净些了的皮毛上立刻又溅上一堆泥点,比之前全身一团灰的时候还要狼狈。它从地上爬起来,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盯着靳飞,身形摇摇晃晃。
靳飞看了它一会儿,蹲了下去,摸着下巴道:“你不服?”
狐狸压低了身体,发出几声低吼,咧开嘴露出獠牙。
它威胁的架势摆得很足,靳飞却不惧,自顾自伸手去摸它耳朵。狐狸避开他的手回以干脆利落的一口,靳飞也不躲,让那一口獠牙直接嵌在了他手上。
狐狸一愣,靳飞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它脖子上的毛,这次它没再躲开。
“你在这林子里也没什么意思,都会说话啦,总不能去欺负那些不会说话的吧?”
他的手慢慢理着狐狸的毛,从耳朵一直顺到颈后。狐狸慢慢松开口,靳飞抽出手,瞥了眼手上血淋淋的齿痕,咂嘴:“牙口很好嘛。”
“你活该。”狐狸冷冰冰地说。
“那大家算扯平好了,说起来我还吃亏了点。”甩了甩又吹了吹,靳飞抄起受伤的手,重新看着狐狸,“那边有个山谷是我的,很漂亮也很大,还有地方住,来不来?”
狐狸哼了声,不置可否。
“不过你不能随便吓唬谁。”
回应的还是冷哼。
“我那儿吃草得多,你别看了谁长得胖就下口啊,想吃肉我可以请你。”
依然冷哼。
“那就说好了,走吧。”
他用一只手抱起狐狸,圈在怀里往山下走,临走还不忘招呼上钟错。狐狸一开始挣了两下,最后还是老实没动,让他带下了山。
会被人用那么老套的手法困在一棵树里,狐狸当然也不是只聪明狐狸。虽然它坚称自己是修行有成的狐妖,但后来也悻悻地承认,通常狐狸精擅长的那些幻像迷魂之类的把戏,它统统不会——或者按它的说法,“只是不擅长”。
当初它是跟一群狐狸崽子一起被一只老狐狸精选中随它学艺的,老狐狸精对它极为看重,理由是它根骨最好,最有老狐狸当年的风范,将来一定能成一代大妖,起码也是妲己那个档次!
……事实证明老狐狸精那天是彻彻底底的瞎了眼,狐狸虽然修行天赋不错,但它却有个致命的缺点:笨。
从它“精心设计”出的婴儿鬼哭那般僵硬死板就能看出它有多少斤两,偏偏对狐狸精来说,你能不能呼风唤雨一尾巴抽断一棵大树都不算什么,能骗得人晕头转向死心塌地最终国破家亡还无怨无悔才是本事,于是狐狸在它本族那边饱受嘲弄,最终导致它悍然出走,决心靠成绩证明自己。
可惜没走出几百里,它就被一个混蛋道士盯上了。那道士设计困了它之后就扬长而去,它困在那儿虽然无事可做却也清静,干脆一闭眼睡了过去,长梦几百年醒来后发现居然自己还活着,外面封印也还在。想想当年试图突破封印时吃的苦头它就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树洞内找些乐子打发时间,比如,戏耍它唯一能看见的那个人。
结果耍了没多久,它感应到天劫将至,当场吓了一跳,拼了命冲也冲不冲去,只好困在树里急得团团转,不知怎么的它就想起那个被它耍了三十多天的笨蛋,虽然明知人不在还是自暴自弃地又玩了一次,结果……玩出了个奇迹。
据事后钟错的分析,那天晚上该挨雷劈的其实不是狐狸,而是困住它的老树。老树跟它一道经受多年风雨,又有一只狐狸精在里面给它提供妖气熏陶,早有成精的可能。可惜挨了不知多少年后修为没成天劫却来了,当场大惊。偏偏这时候狐狸又想离开,老树本着死也要拖一个下水的精神死活不让它走(否则就凭那几根绳子,当时或许有效,这么多年之后早该失灵了),结果却被靳飞误打误撞搅了浑水……总而言之,一句话:
“你只是运气好!”狐狸郑重强调。
“嗯嗯,运气运气。”靳飞点头。
狐狸其实不叫狐狸,它有名有姓,而且,是个“意蕴深长饱含期待”的名字,老狐狸精给他起的。
“那你叫啥?”靳飞脸上还带着睡眠不足的眼圈——昨晚上折腾了半天他回去之后挨了一顿好骂,今天能溜出来都是万幸。
正得意的狐狸竖起来的尾巴僵了僵,软塌塌地垂下去:“……忘了。”
它立刻又加上不服气的一句:“不过这也不能怪我!多少年没人叫我名字了!”
“你被困在那里多少年?”钟错随口问。
狐狸偏着脑袋想了想,最后摇摇头:“也忘了,大概有很多年了,我还记得被那个死道士关那儿之前,我想上京去找人……”
“找人?”
“啊,当时有人说,开封府来了个厉害官儿,脸黑心明,能断……呃后面的我记不住了。”狐狸晃晃头,“我想去看看他是不是真那么厉害,据说很多妖怪都在他那儿吃了亏,如果我能耍了他,就能证明我比他们都厉害了!”
说到这时,那只狐狸眼中又恢复了明亮的神采,像是已经幻想出了自己作为“最厉害的妖怪”是如何的风光。可惜很快他就想起自己被关了不知多少年,厉害官儿早就死了个透,只好沮丧地又趴了回去。
开封府、厉害官、脸黑……把这些关键词跟某个传说中的人物挂上了号,钟错的脸不由一僵。
如果它说的那个真是那一位的话……这只狐狸,难道是从北宋一直活到了现在?
仁宗朝距今千载有余,甭管什么妖怪,只要有了千年道行(或者说,岁数),那都不能小看。如果这狐狸所言不假,那它绝对是一只厉害妖怪了。
钟错沉吟间,靳飞已经又跟疑似厉害妖怪的狐狸聊了起来:“那你总不能没名吧?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狐狸一尾巴甩过去:“你当我是什么?名字怎么可以让人乱取!”
“找个词来叫你嘛,也就是个称呼。”
狐狸盯了他一会儿,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好,你说吧,我给你这个……殊荣。”
用了个有文化的词儿,狐狸有点得意地仰起头。靳飞点点头,伸手在它身上摸了摸,他仔仔细细地从狐狸脑袋一直顺到尾巴,动作轻柔且缓慢,狐狸眯眯眼睛,尾巴轻轻地晃了晃。
“我觉得……就叫你‘围巾’好了。”深情地抚摸着狐狸,靳飞缓缓道。
狐狸噌一声蹦起来,干脆利落地一尾巴抽在靳飞脸上。
“不然叫坎肩?”靳飞让它抽得往后一仰。
第二尾巴。
“小袄?”
第三尾巴。
“我总不能叫你大衣啊,这也忒骗人了……”
第四尾巴,连带着恶狠狠的一口。
钟错默默地注视着狐狸施展它的连环拳,忽然有种上去拍拍它肩膀的冲动——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靳飞干脆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狐狸踉踉跄跄地走到他肚子上站着,威胁似的亮出了它满口的白牙:“你再叫一声?”
“……狐狸。”
“什么?”
“就叫狐狸好了。”靳飞朝他眨眨眼。
“那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啊,以前我叫狐狸,可能是叫天底下任何一只狐狸,但以后我叫狐狸,就是叫你一个。”靳飞躺在地上,冲狐狸伸出手,脸上是他一贯的那种笑——眯起眼,灿烂得像朵太阳花,“你要答应,从今个开始,天底下所有的狐狸,只有你是我的狐狸啦。”
狐狸盯着他,很长时间没开口。最后,它朝着靳飞伸出的手,咬出了恶狠狠的一口:“谁是你的!”
“那你答应了?”靳飞嘶嘶抽着气甩着手——他这只手连续几次被咬得血淋淋,估计牙印是消不掉了。
狐狸没吭声,只是从他肚子上跳了下去,歪歪扭扭地走开。它一边走,一边冲路边无辜的兔子松鼠之类呲牙咧嘴,活像个土霸王似的远去。
它的脚步总有些摇晃,因为它的右后脚是跛足。为什么跛,它没说,靳飞也没问。
靳飞坐起来,盯着狐狸走远:“它这是答应了吧?”
“你难道还不清楚?”钟错瞥了他一眼。
揣着明白装糊涂,这种人,最混蛋了。
之后的日子,钟错便在靳飞谷中安顿下来。山谷中的日子有趣却也平静,如果不是因为记挂着某个混蛋,钟错其实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但是……
深深叹了口气,坐在树上的鬼王直起身体,斜瞥着树下的人。
狐狸正趴在树下的青石上,尾巴一晃一晃。天气炎热,它穿着一身正宗毛皮大衣自然深受其害,吐着舌头咝哈作响。靳飞坐在他旁边,手上捏着张大树叶充当扇子,一晃一晃地自在。
分析现在的情况,最有可能导致这个幻境的,就是眼前这只狐狸了——不管是狐狸谷这个名字,还是幻境这种狐狸精的当家法术,都把嫌疑的矛头指向了它。
可是……
那只狐狸之前也展示过它的“幻术”,变出来的美人腰如水桶口如血盆,鼻子倒是小巧可爱,可却一边一个长了俩对称的——如此幻术水平,却能糊弄了他钟错……这也太伤鬼王的自尊了。
也不排除它是故意如此的可能,只是有这个必要么?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
如此真实的幻境,如此完美的重现……如果不是身为鬼王拥有的那些特殊能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钟错真会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幻境中,人的时间感也会被幻境扭曲,即便知道现实中的时间可能只过去了几分钟,可眼前真实的日升日落,仍旧让钟错心中升起了焦躁感。
生魂离体的时间越长,对魂魄的伤害就越大,最好能在七日内将生魂唤回,否则可能会产生不可预估的伤害……
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钟错跳下树,来到靳飞身边。
“肥肥快生了。”见他过来,靳飞快活地说,“等它生那天,我一定要叫雨阳也一起来看。”
雨阳——靳飞的妹妹,从名字看,也就是张非的母亲。
这时候的靳雨阳自然也只是个小姑娘,长得跟哥哥一边高,在山林里跑上窜下丝毫不输靳飞。小姑娘也不怕生,见了钟错之后大大方方喊哥哥,倒是让钟错别扭了半天——张非他妈喊他哥,这辈分差得大了点……
“你小心它踹你。”狐狸坐起来不屑地说。
来了靳飞谷几天之后它在这儿已经以半个主人自居,虽然谷中剩下的“居民”大多对这个吃肉的家伙敬而远之,可这不妨碍它占了靳飞的小屋,并明目张胆地把这里划为自己的地盘。剩下的松鼠兔子野猫之类小动物不服去靳飞那儿闹,法官靳飞挠了半天头也不知该咋办,只好多盖出一间小房来给它们玩。
这回换肥肥不依了——我都怀了孩子这么长时间了你好意思让我在外面风吹着雨打着?——当然鹿是不会说话的,但它可以用愤怒的大眼睛表示心情。
于是山谷里多了第三间小屋……
钟错估计了一下,照这个速度,靳飞很快就能在山谷里盖出三宫六院,能不能继续发展全看他心情。
但不管怎么说,山谷里这一群,从花到树,从松鼠到兔子,从肥肥到狐狸,都很喜欢靳飞。
虽然这人想一出是一出,同情心过于旺盛,手欠嘴还常常贱……
靳飞忽然起身。
他的眼睛望着鬼乡的方向,缓慢地眨了眨眼。
眼中跃动的神采在那一瞬间散了个干净,他怔怔地看着鬼乡,迈步。
他的步伐僵硬得不同以往,钟错一怔,伸出手想要拦住他,却被靳飞晃开——他的动作太大,以至于险些摔倒在地上,勉强才保持了平衡。
“你怎么了?”
“……回家。”
嘴唇微微开合,靳飞生硬地回答。
“回家?”
时间刚过了中午,而靳飞往日都是等到太阳西斜才回去的……
“……嗯。”点了点头,靳飞缓慢地重复,“我要……回去。”
他避开钟错,一步步往前走去,很快消失在森林的边缘。钟错目送着他离开,眉头拧紧。
他从没见过靳飞这么奇怪的反应。
不知何时,趴在青石上的狐狸也没了影子。
山谷中,静得不同寻常。
幻境产生了变化么?还是说……
凝神戒备,钟错注意着周围的变化。
……很轻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一点点变大的声音,夹杂着偶尔的兴奋低语。
有人……正在接近这里?
下意识走向山谷边缘,钟错注视着那些走向这里的人。
是几个——孩子。
他们看起来跟靳飞差不多大,大部分是男生,但也有个女孩,脸上都挂着汗珠。看到山谷的那一刻,几个孩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满满都是兴奋。
“我说了吧?这儿确实有个好地方!”为首的男孩用力地握拳,转身冲身后的同伴说。
他的皮肤很白,站在一群晒成健康肤色的同伴中有些鹤立鸡群,看上去也是那些孩子里最文静的一个,但他却站在首位,领导着身后的众人。
这个人……
想到一个可能,钟错微微瞪大了眼。那人几步跳到离他很近的地方,抬起头,打量着比他高了一截的钟错,眼里有些好奇,有些兴奋。
“你是住这儿的人么?”
“……你,是谁?”
钟错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几分命令的味道。那男孩倒是不以为忤,大人似的回答:“我姓张,张保国!”
声音清脆,却像是砸在钟错心口的重锤。
张保国……
钟错的眼睛下意识在周围寻觅——唯一的那个女孩,眉眼依稀有着花姨的影子。跟在她身边尾巴似的高大男孩,模样也很像纳兰……
见钟错久久不开口,张保国也没了等他的心情,绕过钟错开始打量这个山谷。他的嘴中不断发出低低的惊呼,张开的嘴巴几乎合不拢。
那群孩子们像是发现了桃源,在这里兴奋地上蹿下跳。直到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
“你们,是什么人?”
靳飞的声音冷下来的时候,能让人心里结冰。
他慢慢从林中走出,动作还是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几乎凝固。也正是如此,他才吓住了一群半大孩子,让他们不由自主停了下来,不敢再动。
“我们……”张保国是这群孩子的领袖,他走上前,似乎想说什么。
靳飞微微抬起了头。
他盯着张保国,缓慢开口。
“——滚出这个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