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里到处张灯结彩,工匠们赶制着牌楼、石坊等点景的工程,店铺的门廊下面挂着红灯笼,柱子也用红绫子包裹的严严实实,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和这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满街的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拖家带口的乞讨,眼睛都是浑浊、灰暗,看不出一点的神采。孩子吸着母亲干瘪的,却没有一滴的乳汁,急的哭闹不停。
?随处可见的倒卧儿,穿着脏的看不出衣服本色儿的善堂苦力在顺天府和兵马司衙役的驱赶下,一张破芦席卷一个,捏着鼻子将这些已经硬了的尸体扔到车上。
?紫界一路上在马上颠簸,五脏庙里唱起了空城计,看见路边一家馆子门脸还算不错,就跳下马,先填饱了肚子,其他的事儿回头再说吧。
?小二连忙高叫:“军爷里面请,二楼雅座伺候着!”
?店里正在干活的店小二们齐声答应:“好嘞?二楼雅座伺候军爷一位!”
?声音太大,紫界被吓了一跳,迎门的小二谦恭的猫着腰道:“爷,您里面请!牲口就交给小的吧,保管精草细料的给您照料好!”
?紫界很享受这种感觉,的,这才叫做顾客就是上帝啊!不像二十一世纪的酒店,就知道找一群美女站在门口,逢人就是一句话:“您好!欢迎光临”,还不如养个八哥,连工钱都不用发。
?“哎呀,官爷饶命啊,打死人了,孩子他爹,你咋地啦?”
?路对面一阵骚乱,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紫界回头一看,一群手持红黑两色水火棍的差役成群结队的呼啸而来,大棍子毫不客气的把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打的鬼哭狼嚎,饿的已经脱像的小孩子更是哇哇大哭,听着让人揪心。
?腿脚好点的乞丐都逃了,只剩下三个看起来像一家人的没跑掉,男乞丐的腿有点残疾,女人抱着一个孩子,差役们如狼似虎,棍子劈头盖脸的就砸。男人满头是血,磕头如捣蒜的求饶,女人躲在路边的山墙根,用身子将孩子护在下面,小孩子哭的嗓子都哑了。
?紫界实在看不过眼,二话没说,跑到路对面,飞起一脚将打的起劲的差役踹倒在路边。差役们看见发飙的是一个身穿西式军服,挎着洋刀的军官,涌到嘴边的脏话就合着唾沫又吞了下去。
?“住手,都给我滚蛋!女人和孩子也打,你们还有点人味没有?是他妈人生父母养的吗?”戊纵仓啷一声把寒光闪闪的洋刀抽了出来,怒喝道。
?尽管没有杀人的胆量,但是砍他们几刀还是问题不大!
?差役一看戊纵铁青着脸,握着刀柄的手气得直哆嗦,这位爷看来是动了真火了!
?他们连分辨也没敢,拖着水火棍连滚带爬的跑了,估摸这位丘八大爷是在什么地方受了气,拿他们撒邪火,何必触这个霉头。
?女乞丐坐在地上,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搂住头上正淌血的男乞丐,“嗷”的一声,放开声音大哭起来。
?听见这一嗓子,紫界觉得后脊梁往上窜冷气,这要受多少委屈,经历多少磨难,才能哭的这么撕心裂肺。
?扔下两块鹰洋,紫界躲难似的跑了,这种惨状,他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
?店小二把紫界迎进了饭馆,顺着木头楼梯上去,是一个精致的小雅间。
?“军爷吃点什么?
?“随便弄两个菜,快着点,我还有事儿。”
?“给您来个葱爆羊肉,再来个三不沾,小店有活鲫鱼,放点胡椒弄个鲜汤,再给您打二两老酒,今天是端午节,蜜枣粽子小店奉送?爷看成吗?”
?紫界点了点头,小二拉着长音吆喝道:“葱爆羊肉、三不沾、鲫鱼豆腐汤!”
?小二正准备下楼,紫界一把扯住了他问道:“城里怎么这么多的乞丐啊?那些差役为什么要打他们?”
?“爷是从外地进京的吧?这些人都是从关外逃难的,口外遭了灾,衙役是顺天府和兵马司的,这不是太后的万寿庆典要到了吗,北京城满街的叫花子,那不是成心给老佛爷添堵吗?顺天府、兵马司见天的撵,军爷要是前几天来啊,那街面上乞丐才多呢!”
?紫界问道:“关外遭了什么灾?”
?“水灾、雪灾,主要还是兵灾!”小二一脸麻木的道。
?紫界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扯着小二的衣襟道:“兵灾?关外和小日本打起来了?”
?店小二当时脸就吓白了,对着自己的嘴狠狠抽了一巴掌道:“这张臭嘴,叫你胡说八道,军爷恕罪啊!”
?紫界从荷包里又掏出一块洋钱:“赏你的,说说到底关外怎么了?爷要听真话,别跟我打马虎眼!”
?店小二看紫界神色肃然,又打赏了洋钱,才壮着胆子喊了一声道:“二楼雅座的军爷赏洋钱一块!”
?满楼的伙计齐声道:“谢爷的赏!”
?紫界心里暗暗点头,这店小二人品还不错,没有把赏钱独吞。
?“爷,关外今年可遭了大难了,水灾、雪灾连到了一块儿,土匪也来抢,这会儿又说要和小日本开战了,奉天又过了兵大兵一来,那还能有个好?房子被占了,廊柱拆了烧火煮饭,粮食更是被征没了,连种子粮都没放过,大姑娘小媳妇大白天的就往军营里拽啊?卖儿卖女的多了,北京城的人伢子撒欢的往奉天跑,听说那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才卖十几个洋钱,小小子那就更不值钱了,十斤麦子换一个!”
?紫界越听心里越凉,这样的兵还能打仗?清兵比鬼子能好到哪里去?匪过如筛,兵过如洗,一个洗字道尽了这里的凄惨和悲凉。
?记忆中的甲午之败,难道真的是败在船没有日本人快,炮没有日本人多吗?
?小二见紫界不说话了,忙道:“爷您先稍等片刻,酒菜马上就得!”
?过不多时,酒菜摆上,小二躬身施礼后退下。
?紫界看见饭菜,又突然没了胃口,扶着乌木雕花窗户发呆,他现在的名字叫做文嵩,二十岁,安徽泗州人,北洋水师学堂的学员,授了个六品的千总,刚刚毕业还没被指派到军舰上。
?紫界觉得王嵩这个名字有些不顺口,幸好清季有称呼对方表字的习惯,要是直接叫名字那和骂人没什么两样,涵养好点的不搭理你,气量狭窄一点脾气再火爆一点的,没准就漏风耳掴子扇过来了。
?天纵二字被他移花接木成了表字,变成了姓文名嵩字天纵,别人称呼起来还是往天纵。
?今年正值慈禧太后的六十寿诞,这两年为了给她做寿,要修颐和园,但以修园子的名义从户部拨钱,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负责三海大工的醇亲王脑子活络,打出了重建昆明湖水师的旗号,挑选了些旗人子弟搞了昆明湖水师学堂。
?咱建水师保大清的江山,又是为旗人的生机着想,看谁还能再说三道四?
?这个学堂就是撒土迷天下人眼的事儿,总共就办了一期,招收了三十六个人学员,两年前并入了北洋水师学堂。慈禧的寿诞眼看就要到了,醇王爷一是要给太后搞点新玩意讨她老人家一笑,二是让天下臣工看看,谁说太后把钱都花在修园子上了,咱旗人也练出水师了!
?醇亲王奏请让这些旗人学员在昆明湖举行水师操演,慈禧一听,心花怒放,还是这个妹婿懂自己的心思,自然是照准。
?醇亲王一个折子,慈禧动动嘴皮,可就让李鸿章坐蜡了,这些旗人学员斗鸡走狗、打马吊子牌、听戏唱曲、吹祖宗的功勋那是一个赛过一个,让他们开船、操炮就太为难他们了,都是些天潢贵胄,能和那些大头兵一块天天操练吗?那也太丢份儿了不是!
?李鸿章万般无奈,只好又从北洋水师学堂当年的毕业生中挑选出来十个尖子生充实进旗人中间,省的这些旗人大爷在洋人公使、领事和王公大臣面前出洋相,让老佛爷坍了台。
?老佛爷要是这个生日过不痛快,李鸿章就得一辈子不痛快了!李二先生也不容易啊!
?王嵩正巧就是这被挑中的十个尖子生之一,这次跟着那些昆明湖水师的旗人大爷们一起进京,要在慈禧六十大寿庆典的时候,露一手给洋人们瞧瞧。
?紫界现在鸠占鹊巢,王嵩的身体里装的是紫界的意识,可怜他哪里会操炮啊!这要是搞砸了,慈禧那老太婆杀人的时候,绝对是不会手软的!
?即使躲过这一劫,北洋水师的毕业生马上就要分到各舰去参战,甲午海战,北洋水师可是打败了的!
?紫界不是没动过脱了这身虎皮逃跑的念头,可是往哪里逃?自己在这个时代要靠什么谋生?说起来好歹算是个文化人,可是这个年头通用的是繁体字,紫界看文章最多认识八成,还需要联系上下文的意思,半看半猜才能搞懂,诗词歌赋更是别拿出来卖弄,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有几个懂平仄押韵的,又有几个懂骈四俪六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知道什么叫起承转合?更别提做八股文章应科举了!
?而且大清文字狱盛行,祸从口出,更从笔出,敢对外人吟两句:“欲与天公试比高”,那没准就当反贼给灭了九族。
?至于种田、做工自己更是一窍不通。
?尽管对于经济、工业企业建设,戊纵自问多少还有点常识,可在什么地方施展?
?小说里不是都说穿越人士有无数种优待吗?怎么轮到自己就都不好使了!
?会造武器,利用领先时代的科技制造先进武器保家卫国,可以吧?想法不错,可惜不现实,各省制造局正在锲而不舍的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生产抬枪,谁建议都不好使,咱大清就喜欢用这个,谁说洋枪比抬枪好,谁就是汉奸!修铁路发展商业,贸易强国?李鸿章那么大的权势,从天津到卢沟桥碟路说了六年还没开工呢!搞工业实业救国?这年头私人开工厂,还没等开业就得被砍了头,北京城里开个烧锅酿酒就是死罪!连官督商办这种类似于后世的垄断国企,因为效率极为低下而被诟病的模式,都还被清流们一天几个折子在光绪和慈禧面前聒噪,搞的洋务派官员头大如斗。
?还能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
?大清靛制几乎将一切富国强兵的种子都扼杀在摇篮里,在这个时代,纵然有天大的本事,没有关系没有权势,照样是一事无成。即使是权势熏天的李鸿章、左宗棠这些同光中兴的名臣,还要被层层掣肘,很多事情不能从心所欲。
?穿越小说害死人啊!那些爱国思想泛滥的愤青们,如果真的也像紫界一样穿越到清末,绝对都得被当做汉奸二鬼子。
?紫界是在僵化的垄断国企泡久了的油条,不像普通愤青那么幼稚,起码比较识时务,对清末靛制认识还算清楚,思索了许久,结论很是令人灰心,文也不能,武也不能,除了在北洋水师混,自己还能干什么呢?
?在这种条件下想出头,必须借力权贵,这是个无奈的选择,清末本来就是个小人得志的时代。
?可是真的不甘心啊!中国半个多世纪山河破碎、民不聊生的苦难就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吗?
?自己比这个时代任何人,即使是和那些最优秀的人比起来,眼界比他们开阔的多,而且对历史脉络的把握也是最优秀的政治家都不能比拟的。
?也许,单单凭借这一点就够了,甲午不能是记忆中的那个甲午!
?青石路上,一个身穿北洋水师军官服装的人骑着一头大黑走骡晃晃荡荡的过来了。他使劲的磕骡子肚子,骡子依然不紧不慢的往前走,这人不是刚才和紫界一起冲城门黑脸汉子蓝二吗?
?蓝二在家里行二,名叫蓝毅,字刚峰,满洲正白旗,满洲老姓是郭络罗氏,哥哥在幼年夭折,他就承袭了一个二等云骑尉的世职。他在这三十六个旗人中算是异类,做梦都想当大将军,有朝一日虎帐运兵、封狼居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凭着尸山血海的功劳搏他个封妻荫子。正因为这个性子,其他的旗人觉得他脑袋有问题都不待见他,他也懒得和旗人扎堆扯淡,在北洋水师学堂里只和同屋住的紫界一直关系不错。
?犟骡子、犟骡子,蓝刚峰越催骡子,骡子越慢,这头黑皮牲口和他耗上了,急出他一脑门子白毛汗。
?正心事满怀的紫界看见他那副样子,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蓝刚峰!”紫界从窗口招手道。
?蓝毅坐在骡子上,听见有人叫他,抬头一看,紫界正笑盈盈的在窗口冲他摆手。
?店小二接过蓝毅的大黑骡子,给牵到后院去了。
?紫界看见他,笑道:“刚峰,我听说你们旗人的女人回娘家,都是骑骡子的,真的假的?”
?蓝刚峰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抓起酒壶,对着壶嘴就嘬了一口。
?喝了两口酒后,蓝刚峰扑哧笑出声来,挑着大拇指赞道:“哥哥,你还真有邪的,刚才那三非要请我吃饭,让我在韩军门面前替他多多美言几句,这兔崽子平时眼里没人,今天算是彻底怂了!”
?蓝刚峰说的韩军门就是刚才那个洋人军官,他的名字叫做汉纳根,德国退役军官,容克贵族出身,被李鸿章给请到幕府当了军事顾问,现在大清和日本交恶,李鸿章力保汉纳根做了北洋水师的副提督,地位仅次于丁汝昌。汉纳根来华日久,算是个中国通,熟悉的人都称呼其为“韩军门”,汉纳根也很享受这个称呼。这次进京给慈禧庆祝寿诞,昆明湖会水操的事情,李鸿章非常重视,派出美国人马吉芬亲自带队,生怕出一丝纰漏。汉纳根则是另有重要公事,随队前往北京。
?北洋系统里,这些洋员算是比较开通的,也没有大清的官员那么喜欢端着架子,所以紫界一路上就刻意的和汉纳根、马吉芬套近乎。刚才就特意挑起来汉纳根的火气,收拾了那税监。
?这些旗人一个个不学无术,还牛气冲天,军机大臣、六部九卿他们都不怵,唯独见了洋人就肝颤。鸦片战争以后,朝廷被洋人打怕了,见了高鼻子蓝眼睛的腿肚子就转筋,居然连秘鲁、墨西哥都能从中国捞到便宜,签署一系列的不平等条约。朝廷里那些大佬也搞不清楚秘鲁、墨西哥在什么地方,反正只要是蓝眼睛的就是洋大人,那就不能得罪,直到几年前李鸿章的北洋兴起,一批留洋的学生回国,详细介绍了海外各国的强弱之势,如梦初醒的总理衙门才算是废除了和这些国家吊约。
?各省督抚和总理衙门办洋务、办交涉,这些年闹的笑话多了去了:买机器被骗子坑了货款,买了军舰结果被洋人霸占,花了大笔银子建好了工厂却死活造不出东西?也难怪保守的大臣和清流们看不上他们,有事儿没事儿就找他们的麻烦。幸好李鸿章、张之洞等人脸老皮厚,才没有被他们气死。
?紫界夹了一筷子羊肉,放在嘴里细细的嚼着,没有说话。自己现在能做的也无非是用点小聪明戏耍一下那三这种旗人贵胄。
?这种事情如果放在其他的年月,确实很爽。但是,今年可是甲午年啊!
?“哥哥,咱们韩军门真的是德国皇帝的外甥?他姥姥是德国皇太后?”蓝刚峰盯着戊纵的眼睛问道。
?紫界讥诮的笑着道:“他是德国皇帝的外甥不假,可他姥姥和皇太后八竿子也打不着,他和德国皇帝就是个远亲。”
?欧洲贵族和王室之间通婚是极为平常的事情,德国的贵族七拐八绕的都能和皇室攀上亲戚,汉纳根这个德国皇帝的外甥,估摸着和刘备的中山靖王之后区别不大,属于需要考据癖们皓首穷经详为考证的那种。但是他的家世在德国确实很不凡,他爹老汉纳根是德国著名的军事家,要塞建设和防御的专家,曾经是德国元帅老毛奇的爱将,普法战争之后,老汉纳根凭借战功被封为将军,退役后当了美因茨的市长。
?蓝刚峰又喝了两口烧酒,问道:“你说,咱们大清和日本真的要打仗吗?”然后蓝刚峰自问自答道:“我估摸着不会,日本弹丸小国,也敢跟咱大清交兵?英吉利、德意志这种顶尖的强国咱打不过,还拾掇不了个东洋小鼻子?我看这仗打不起来不过,我还真盼着打一仗,水师学堂这几年不能白上啊,是骡子是马也得拉出去遛遛!”
?紫界重重的点了点头,斩钉截铁的道:“我敢断定这一仗非打不可!”
?“那咱们和日本人打,你觉得谁会赢?咳,这话问的多余,打小日本那是手拿把攥的!咱大清四万万人,一人一泡尿也淹了他那个小岛。”
?紫界叹了口气,苦涩的道:“但愿如此吧?哎,只怕朝廷没那么大的尿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