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胡同一座五进五出的大宅,门口的石狮子经常被过路的孩子抚摸,背上发着青色的光。朱漆大门,金灿灿的铜钉被早晨的阳光照的熠熠生辉,糯米浆混着石灰的三合土砌青砖磨缝的高墙,好一派富贵景象。
?这是两淮盐道在北京的宅子,平常老管家带着仆役、门房守宅院,两淮一带道员以上的官进京办差,往往就寓居在此,这也是这位盐道老爷巴结上官的一种特殊方式。
?北洋水师旗营的学员被李鸿章安排住在这里,结果一进了京,旗人大爷们回家拜客的拜客,新朋旧友相聚喝他个天昏地暗,然后支开牌桌,马吊子打上一通宵,风雅点的去了戏园子,谭老板的戏也好久没听过了,票上两曲《定军山》过过瘾,急色的则直奔八大胡同,小红翠浓这些相熟的姐儿都好久不见了,白生生的大腿杨柳细腰,想想身子就发燥。即使是安插在旗营中的水师学堂的尖子生,也都跑到天桥听听说书,尝尝全聚德的鸭子、都一处的烧卖,这北京城也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带队滇督德国人汉纳根进了北京城,就领着李鸿章府邸的胖管家直奔东交民巷,德国公使馆、俄国公使馆都去转转,李中堂“以夷制夷”的老传统自然不能丢了,先看看各国的反应,这仗能不打最好还是不打,老佛爷六十万寿在即,不能被这些东洋倭奴搅了她老人家的兴致。
?六部得官也得勤打点着些,内务府的孝敬当然也不能短了,阉狗们背后下蛆那可不得了。
?押送车队进京的淮勇缴了差事就摆队回天津,诺大的一个宅子除了十几个两淮盐道的下人之外,就剩下戊纵和一个美国人马吉芬。
?马吉芬来中国已经十年,现在威海卫水师学堂当校长,这次奉了李鸿章的命令,亲自统率昆明湖水师学堂的旗人进行兵操。弄个洋人当统领,一是可以宣谕中外,我大清还是上国,瞧见没有,美国人都万里迢迢来保我大清的江山了,二是马吉芬原先是北洋水师学堂唯一的洋教官,旗营水师不少人是他教过的,好歹有点师生之谊,这些人多少会给他点面子,李鸿章是真怕在慈禧的寿诞之期,这些方脑壳的旗人大爷出什么妖蛾子。
?紫界今天穿着一身天青色竹布长衫,浆洗的挺括,显得特别干净,更衬出他丰盛俊朗,尤其是那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看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他恭敬的捧着一个素绢盒子,递给马吉芬:“镇台大人,您看看我的建议,是否能帮我转发给李中堂和丁军门。”
?马吉芬三十多岁,留着一撇法国式的小胡子,腰里系着小牛皮的武装带,还插着一把柯尔特左轮手枪,样子很是英武。
?“哦,是什么?”
?“我对目前时局的一些看法,还有对战争形势的构想。”紫界谦逊的道。
?往天纵只是个挂名的六品千总,根本不够格给李鸿章、丁汝昌上条陈,只好请马吉芬转奏。
?马吉芬拿来,打开盒子,取出条陈看了看,先是频频点头,然后竖起大拇指,后来又皱起眉头苦笑。
?紫界觉得有些奇怪,马吉芬的表情为什么会阴晴不定呢?
?马吉芬抚摸着嘴边修饰的极为精巧的胡子,用流利的中国话道:“王,你将来会是个伟大的战略家,这份《平倭策》我觉得在战略思路上无懈可击,完美的超过我的想象,你的战略思想和我明尼阿波利斯海军学校的学长、著名的海军理论家马汉的《海权论》思想有很多不谋而合的地方,但是作为一个水师学堂的毕业生,我不得不说,你在战术层面上是非常的令人失望。”
?这个条陈有个名目叫做《上平倭策疏》,是用英语写的,这是紫界在来的路上点灯熬油十多个夜晚,挖空心思才写出来的,打算先让马吉芬看一看,征询一下他的意见,然后翻译成中文,联名发给李鸿章和丁汝昌,毕竟自己人微言轻,怕那些大人物连看都不看就给扔了。
?折子的内容包括立刻成立战时统帅部,统一调派全国的兵力和物资。
?出兵吞并朝鲜,造成既成事实,不给日本搅和进朝鲜事务的借口。朝鲜本为大清藩属,按照万国公法,这属于大清的内政,别国无权干涉。至于朝鲜王室,安抚一下就算了,朝廷里给弄个官养起来拉倒。
?各省水师统编,抽调一部分速度快、防御力较差的军舰编成海上游击战,专门打日本的运输船,骚扰日本的海上运输线,打击日本国内的制造业,造成经济上的混乱
?趁着中国和日本尚战,日本也还没有完全做好战争准备,联合舰队舰只分散各处正在给运输船护航的空挡,北洋水师先下手为强,集中全力在海上搜寻日本军舰,伺机各个击破,打破目前双方军事上的平衡,即使只打沉一两艘日本军舰,也可以使得力量对比倾向于中国
?加强旅顺、威海卫的陆地防御,防止日本陆军从侧后攻击军港
?水师一旦战败,旅顺、威海卫真要是丢了,就立即迁都西安或者成都,东北一带百姓全部内迁,严格执行坚壁清野,一粒粮食、一发子弹、一滴清水都不给日军留下,凭借国土的纵深打持久战,拖垮日本的经济和兵力
?折子包括了战略、战术的方方面面,紫界把记忆里所有看过的北洋水师的弊端和败因,都试图弥补掉。
?这个折子递上去,八成是泥牛入海,即使李鸿章和丁汝昌按照紫界的建议来做,也不见得就能打赢这一仗,李鸿章能调的动南洋水师?李鸿章能让山东巡抚出兵保证威海卫的侧翼安全?
?尽管紫界的历史知识不怎么好,但凭着对这个时代的印象,也觉得可能性不大。
?石沉大海的结果紫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垄断国企混了那么久,那种僵化体制下的效率和应变能力,紫界太明白了!
?但是折子还必须要递,因为这可能会让朝野上下造成紫界知兵的印象,这一点很重要,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就会产生作用。
?名利、名利,名在利之前,而且紫界还抱着最后一丝幻想,万一这份折子产生了效果,历史是否能发生些微妙的变化呢?尽管不好判断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无论怎么变,恐怕都比记忆中的甲午要好一些吧?
?甲午,实在是让中国人记忆太深刻了!
?紫界有些不太明白马吉芬的意思,但是没有发问,只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这个有些傲气的美国人。
?“王,你为什么认为我们的舰队如果和日本打仗,要摆成纵队呢?要知道,利萨海战的时候,战胜的奥匈帝国一方用的是舰首对敌的横队。”
?“纵队可以有更多的侧舷火炮同时发射,增加火力。如果是舰首对敌的横队,那么侧舷炮就会失去发射机会”紫界自信的道。
?后世的专家们不是分析过甲午海战的败因吗,好像北洋水师摆了个横队,日本联合舰队摆了个纵队,不少书里都曾经指出这个是北洋水师最大的失误。
?“王,你错了!”马吉芬摇着食指道:“我们的军舰侧舷火炮数量很少,我们的主要优势是主炮的口径比日本人的大,定远、镇远两艘船的装甲防护能力远远超过日本任何一艘军舰,如果侧舷对敌,我们的火力将损失一半,而且中弹的比率也要上升,同时还失去了用撞角袭击敌人的机会,用自己的短处攻击敌人的长处,您怎么会觉得使用纵队是个好办法呢?”
?马吉芬把紫界问的哑口无言。以侧舷对敌固然是这个时代比较先进的作战手段,但是如果侧舷连炮都没有呢?那不是找挨打吗?
?紫界心里暗暗叫苦,砖家、砖家,果然不假,脑袋都是实心的!又被这些胡说八道的专家给骗了。
?马吉芬看到紫界一脸的窘迫,拍着肩膀安慰道:“王,你和我见过的其他学员都不同,你敢于提出自己的看法和建议,即使是不成熟的,这也是很可贵的品质!贵国的学生都太谦虚了,但是作为军官这并不是什么美德,他们不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却总是嘲笑其他人的不完美人一定是不完美的,完美的只有上帝!我对你的构想很感兴趣,你是否介意我们两个人一起完成这个战略、战术的构想?”
?紫界除了点头,还能再说什么呢?
?甲午啊甲午,这个令中国人痛彻肝肠的日子!
?历史会因为自己这点努力发生变化吗?紫界不停的问着自己。
?“天纵,你怎么跑这儿了,我带你出去转转”蓝刚峰门都不敲,就自顾自的闯进马吉芬的房间。
?马吉芬也不在意蓝刚峰的粗鲁,他才三十出头,还算年轻,美国人又不像欧洲人那么在意等级,所以平常和学员们关系搞的不错,一半像师生一半像哥们。
?“马镇台,您也去吧,好容易来趟北京城,咱们出去玩玩,今儿晌午咱们便宜坊焖炉鸭子,我的东道!”
?马吉芬挂着总兵的虚衔,所以蓝毅称呼他一声镇台也不为过。
?蓝毅拉着马吉芬和紫界就要走。
?马吉芬笑道:“你们去吧,我要收拾行李,准备回美国了!真想念宾夕法尼亚啊!”
?紫界和蓝刚峰一惊,异口同声道:“怎么,要走?”
?马吉芬微笑着点头:“我请了假回美国,十年了,真想念我的家乡,连匹兹堡烟囱里冒出的黑烟,现在想起了都是那么的美丽!”
?养不熟啊!洋鬼子就是不可靠,一到关键的时候就拉稀,中日大战在即,这家伙居然要回去休假!
?大门口传来一阵吵嚷声,似乎是盐道的管家在斥骂着谁,还有个女孩的哭声。
?蓝刚峰鼻子一哼道:“晦气,大清早听女人哭,今天本来准备晚上摸两把牌的,只好免了。”
?“看看去!”紫界笑了笑,拉着他出了马吉芬的房间,穿堂过室,来到大门口。
?穿着黑柞绸马褂的管家不耐烦的摆手道:“快走,快走,我管不了你的事儿,大清早的一个堵着门口,算哪门子事儿?”
?门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女孩,脏兮兮的看不出长相,泪水混合着灰尘,脸上一道道黑色的沟壑,她似乎很害怕的样子,全身不自觉的,不停的乞求道:“大爷,您行行好,救救我吧!我就躲一会儿,天黑了就走,您是善人,子孙公侯万代!”
?“赶紧走,不走我叫顺天府的人一锁子把你拿了!滚、滚,不开眼的东西!”
?紫界看见盐道府管家那副狗仗人势的样子就心里不痛快,瞪了他一眼,管家连忙退到一旁。
?“两位爷,救救我!他们要抓我!”女孩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眼睛里滚出豆大的泪滴。
?紫界突然发现,这个灰头土脸的女孩,居然有一双透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