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西暖阁是个套间,阳光从新装的玻璃窗照射进来,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如同乌金墨玉。花梨木围板将内外隔绝,太监、宫女远远的叉手肃立。这个雕花围板是乾隆年间立的规矩,防止内宦偷听皇帝和大臣蹈话,敢于越界的,立刻杖毙。
?瘦弱的光绪半躺半靠的坐在炕上,身子下面垫着厚厚的褥子,他穿着一身黑色绣团龙的便服,没有戴帽子,剃的发青的头皮,一张脸纸一般的白,手里端着一个斗彩白瓷碗,里面盛着白色的液体,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眉头紧锁,半天也没喝一口。
?对面坐着的人正是翁同龢,他轻咳了一声。
?光绪展开眉宇,轻笑一声道:“师傅也喝一碗吧?”
?翁同龢忙摆手道:“谢皇上好意,老臣脾胃弱了些,用不得这些大补的东西。”
?光绪也没生气,这也就是两代帝师翁同龢,换个人就是大罪。君有赐,臣不敢辞,别说是一碗人,就是毒药也得谢恩之后,大口喝下去。
?“翁师傅,你以为我大清和日本是否会真的开战?李鸿章的折子可是说,肯定要打的!”光绪轻声问道。
?翁同龢面无表情的道:“说不好,臣估摸着最近不会,但是早晚会有一战!”
?光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白纸般的脸上也有了些潮红,他咳嗽了一下道:“师傅也认为早晚会开战?两江的刘坤一也是这么看的,师傅以为如果开战,我大清有几分的胜算?”
?翁同龢脸色一变,忙站起来道:“圣君在上,我大清自然是犁庭扫,凯歌高奏”
?光绪不耐烦的摆手,制止了翁同龢的话:“翁师傅,您和别人不同,这种颂圣底话,就不要和朕说了,朕要听真话!李鸿章的折子上说,北洋连炮弹都没有了,翁师傅你又不肯拨款子,拿着朕的圣旨去户部都被您给顶了朕知道翁师傅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所以朕就没有过问。”
?翁同龢的心里一阵温暖,光绪看自己和别的大臣还是不一样的,上书房里多年的功夫没有白费。
?光绪看翁同龢又要站起来,忙到:“师傅坐着说话,这里只有我们君臣,师傅又是有年纪的,不必这么拘礼。”
?翁同龢叹了口气道:“回皇上的话,户部确实是没钱,这些年一直修园子,各地水旱灾祸频仍,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各地督抚都在想尽办法截流,正项岁课能收上七成就算不错,朝廷每年八千万的岁入,仅仅旗饷就要两千多万,兵饷要三千多万,一年还要几百万石的禄米,朝廷早就是寅吃卯粮,这几年又是修园子,又是建水师,户部更是空虚,当年左宗棠征西的时候,花了五千多万银子,借的钱庄和洋人的款子至今还没还清今年永定河发水,十万两银子的赈灾款,户部承了旨,却依然还没个着落,老臣无能,实在是无法给李鸿章凑出六十万的银子!”
?光绪只好苦笑,大清的经济状况恶劣到什么程度,他是清楚的,各地督抚更是能欠就欠,能拖就拖,一个个都说遭灾,好像全国就没有个风调雨顺的地方。
?“中日一旦开战,我北洋水师没有炮弹,这仗还怎么打?难道要让水师束手待毙吗?”光绪焦躁的道。
?翁同龢看着光绪急的脸色铁青,心里有些失望,调教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养气的功夫,做皇帝就要让人看不出心思,天心难测才能让臣工们敬畏。
?“老臣想,炮弹的事情李鸿章自己能有办法,这些疆臣们弄钱的手段都是不差的,李鸿章若是弄不来买炮弹的银子,怕是满朝的文武都要饿死了!他这是逼一下朝廷,挖出多少算多少,实在从朝廷挖不出来,他也就自己想办法了!”翁同龢淡然道。
?光绪抿了一口碗里的,若有所思的看着窗外。
?翁同龢从袖筒里掏出两份折子,走到光绪跟前道:“皇上请看,这是北洋水师副提督德国人汉纳根的折子,臣看过了,很有可观之处,汉纳根此人在我大清已历十余载,见识超人一筹,他的岳父德璀琳是天津海关总税务司,说句丧气的话吧,在我大清的所有衙门中,赫德、德璀琳这些洋人把持的海关之清廉那是首屈一指,老臣每每想起此事就羞愧难当汉纳根虽是德国人,却对我大清忠心耿耿,虽为北洋服役多年,却非李鸿章的私人,皇上不妨放心大胆的拔擢重用,要能把他从北洋中挖出来,朝廷委派能员再聘用这些洋教习训练,另外成军就更好了这还有一份是威海卫水师学堂总教官马吉芬代转军机处的折子,也是字字珠玑,请皇上过目!”
?光绪翻了翻,眼睛里满是兴奋的神情,看了许久,又把两份放在一起比较,似乎想把每个字都印在脑子里。
?过了许久,光绪长叹一声,把两份折子都合上,苦涩的道:“这两份折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都有可行之处,一旦和日本开战,北洋水师拖住日本人,再有一支水师从天而降,攻袭日本后方。果真如此,那日本就要首尾不能相顾,我大清则必胜了!汉纳根此人朕是知道他的,前几日刚刚赏了他一个记名滇督,这个紫界是何许人也?一个小小的六品千总,也有这样的见识,确实难得,国朝还是有人才的!这样的见识,却只是个六品的微末小员,真是埋没了!”
?翁同龢笑道:“皇上果然圣明,老臣也以为这两份折子确有见得,而且又切实可行。”
?“可惜啊,咱大清从哪里弄这许多的银子,师傅刚才也说了,六十万两都拿不出来了,若是按照这汉纳根的建议,从智利国买新式快船,招募西洋水兵,没有二百多万两银子,万万是办不下来的,不过,那智利国似乎国小力弱,从那里买快船不妥吧?朕看来,那个叫紫界的折子似乎更可取些,收拢南洋、福建、粤省水师,统编一处,调出快船袭击日本运输船,目前看来,更实用些,只是攻其不备这方面就差远了!”
?翁同龢沉声道:“回皇上的话,智利国虽然是个小国,但却是西番一强国,前几年还用兵船逼的美利坚国就范,只是今年该国财力枯竭,才要卖掉那四艘新式快船,这四船皆是英吉利国所造,形制与日本的吉野号相同,都是刚刚下水的快船至于买船的银子嘛,皇上不用担忧,户部有钱!”
?光绪脸色大变,啪的一声把折子摔在炕桌上。养心殿安静的怕人,这一声尽管不是很大,但是在深夜般静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刺耳。紫檀木围板外但监、宫女也吓了一跳,一个个噤若寒蝉,生怕光绪迁怒到自己。
?光绪厉喝道:“翁同龢,你大胆!朕几次三番下旨给北洋水师拨款,你拿修园子修的户部没银子来搪塞朕!你这是公然的抗旨!”
?翁同龢淡然一笑,端端正正的坐着目不斜视的道:“回皇上的话,如果皇上给北洋水师填船填炮,老臣还是个没钱,如果皇上买船买舰,聘请洋教习再练新军,那老臣就有钱了!”
?光绪听出了话外之音,也不多说什么,喝了一口以后问道:“师傅从哪里弄来的银子?”
?翁同龢笑道:“这几年一直修园子,各地督抚曾经报效了两百六十万两,臣一直放在钱庄子里,每年收十万两的利息,聊补三海大工用度不足,这笔银子两个月后就可挪出来用了。”
?光绪头摇的拨浪鼓一般:“不行,太后荣养是天大的事情,误了这一桩,亲爸爸那里也是不依的,现在三海大工尚尾,各种点景工程已经因为缺钱给停了。总理衙门正为这个事儿找洋人办借款呢!”
?“皇上仁孝之心,令人钦佩!修园子让太后颐养天年,这当然是好的,不过那些寻常的点景工程还是停了吧修园子是让太后荣养,建新军是让皇上振奋国祚,此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老臣的心思皇上当真不明白吗?调南洋、福建、粤省水师统归北洋指挥,臣以为万万不可!老臣不是信不过李鸿章,实在是藩镇势大,非朝廷之福啊,为朝廷计、为皇上计、也为了他李鸿章不至于落个没下场,还是再建一支水师,由皇上亲自委派能员统御来得更妥帖些!太后万寿庆典过后,在园子里悠游荣养,皇上正可革故鼎新,刷新弊政,可这些都要有兵有权才可!”
?光绪看着翁同龢满头的白发,脸上枯树般的皱纹,也有些动容了,翁同龢顶着天下的骂名,上折子建议挪用海军的军费修园子,就是为了让慈禧早点彻底归政,不对皇权掣肘。顶着北洋的压力,甚至冒着抗旨的风险,私底下想尽了办法又挖出了二百六十万两的银子,也是为了能让光绪有练兵抓权的本钱,这份忠心,满朝文武哪个比得了?
?翁同龢一个清流领袖,为了光绪这个学生,连清名都不要了!
?光绪从炕上下来,抚摸着他枯瘦的手道:“师傅,你让朕说什么好呢!”
?翁同龢泪流满面,头磕得金砖嘣嘣的响:“老臣这点孤忠血诚,皇上能体会,老臣死也甘心了!愿我皇上振奋朝纲,刷新政治”
?话没说完,已经哽咽的泣不成声了。
?光绪亲手搀扶起翁同龢,拉着他的手走到窗口,光绪的眼眶也湿润了:“翁师傅,你我君臣相知,共创一番事业,朕绝不会让列祖列宗专美于前,大清一定要在朕的手里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