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又过了几日,琴行着小厮来宋王府告知刘义隆,凤首箜篌已经到货,问他是由琴行送货至宋王府,还是等他亲自去拿货。刘义隆命梁子高回复琴行小厮,他会抽空自取箜篌。
适逢刘裕休沐,刘义隆去向刘裕问安,刚行至书房外,便听刘裕说道:“老大,你实在驽钝,皇帝当日特地以巨石来阻挠你,便是不乐意将海盐公主嫁给你。即便为父再次向皇帝求亲,他也是不会同意的。”
刘义隆脚下一顿,便知刘义符也在刘裕书房之中,并向刘裕提起了求娶司马茂英之事。
刘义符并不甘心,“皇帝有什么资格不同意,他能坐上这个位置,也是父亲一手扶他上去的。要娶他一个公主,他还敢不答应?父亲何不废了司马德文,自立为帝?”
“荒谬!”刘裕呵斥,“你以为自立为帝这么简单?名不正言不顺只会天下大乱!”
刘义符嘟囔道:“天下大乱有什么要紧?父亲手握兵权,不正好可以趁乱灭除晋室,坐定江山么?”
刘裕气得七窍生烟,“愚不可及,简直愚不可及,天下大乱于你而言有何好处?届时烽火连天,百姓无法耕种,流离失所,纵使得了江山,这个位子也是坐不稳的,你知不知道?”
刘义符依旧十分不满,“说到底,父亲是不肯答应让儿子娶公主了?”
刘裕正想说话,忽而发现门外站了一人,影子投进了屋内,于是厉声道:“谁在外边?”
刘义隆走进书房,见刘裕盘腿坐于曲足案几之后,刘义符则跪坐于刘裕一侧。他行至刘裕面前,撩开襟摆,双膝跪下,行跪拜礼:“儿子拜见父亲。”
“原来是老三,你起身吧!”刘裕绝口不提方才与刘义符所谈之事,他心中十分清楚刘义隆一心向着台城里的那位大公主。
刘义隆起身入座后,亦不提方才屋外所闻之事。
父子二人所思所想,彼此心知肚明,俱不挑明。
刘义隆与刘裕刘义符闲谈几句,告辞了去。
刘义符见刘裕无意再谈司马茂英之事,便也告辞了。
刘裕自是不留人。
出了书房,刘义符始向刘义隆大吐苦水,“老三,你说我堂堂宋王世子,难道还娶不了一个海盐公主吗?”
刘义符喜好美色,虽未娶正妻,但已有几个服侍他的姬妾,见过司马茂英舞姿后,一时惊为天人,日日难忘。他既生出这份念想,一日不得实现,心中便犹如有把刷子在挠似的难受,加之刘裕方才又拒绝了他的请求,更叫他十分抑郁。
刘义隆不便表现过多,只淡淡笑了一笑,说道:“以大哥的身份,即便是迎娶月宫仙子也是使得的。”他十分巧妙地避开了刘义符的问题。
刘义符听罢十分欢喜,仿佛司马茂英已是他囊中之物,“这大公主我是娶定了。”
刘义隆藏于袖中双手紧紧一握,面上依旧平静如水,“大哥,若无旁事,我先失陪了。”
刘义符挥挥手,“你去吧!”
刘义隆先回兰园,唤了梁子高一道,往后院取了马车出门。
马车依旧驶到西市琴行店外停下,刘义隆下了马车,进了琴行。
这铺子对面,有家胭脂铺子,袁齐妫就站在胭脂铺子里,手中拿了一盒花粉,目光却痴痴地望着对面的琴行。
丫鬟妙儿就站在袁齐妫身边,瞧着自家姑娘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在心中唉声一叹。自打中秋过后,袁六姑娘就跟着了魔似的,日日往这儿跑,有时是在裁衣铺子,有时是在胭脂铺子,可不管在哪,目光从来都是盯着那家琴行的。这日好不容易等来了刘三公子,却只是匆匆一面,那位刘三公子就进了店铺。
妙儿低声道:“姑娘,你若真是喜欢那位公子,咱们就过去。”
“不可,不可。”袁齐妫连忙以手掩住妙儿的嘴。“他已有心上人,我是个多余的。贸然上去搭话,反而叫人轻看了。我只要这样远远看他一眼,便心满意足了。”
若说那日袁齐妫与刘义隆在琴行偶然相遇,让她对这位俊美无俦的翩翩公子产生了些许好感,那么中秋之夜那一曲《广陵散》,便让她彻底忘不了刘义隆了。那夜她和司马茂英一起跳舞时,自是瞧见了坐在宋公之后的刘义隆。
原本以袁齐妫的出身,一舞过后,是不能继续留在国宴上的,不过司马茂英怜惜她,便在王昙首和王慧茂身边为她安排了一个位置,还让王昙首多多照看她。
王昙首素知袁齐妫是自家亲妹子和大公主的至交好友,便将她当成妹子一样仔细照看。反观王慧茂,回座后只顾着往谢灵运那边瞧,倒是怠慢了袁齐妫。
王昙首一吃酒便成话唠,袁齐妫只稍稍提了一下美公子刘车儿,王昙首便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刘义隆的事儿,从无人匹敌的棋艺再到精湛的琴技。她起先不太相信,直至刘义隆奏出了那一曲浩然磅礴的《广陵散》。
然而,袁齐妫心中很清楚,刘义隆和司马茂英两情相悦,那首《美人曲》便是刘义隆写来向司马茂英表达爱意的。她无法介入那二人之间,可又敌不过满腔相思,只得日日跑来这里,盼着能见刘义隆一面。可见到之后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就在袁齐妫暗自神伤之际,刘义隆已从对面古琴铺子里走了出来,其后跟着梁子高,还有两名琴行小厮抬着一尊约莫三尺高的金漆凤首箜篌出来,小心翼翼将箜篌移到了马车上。
刘义隆正要上马车,却被一名身量魁梧的男子拉住了。
袁齐妫一时有些担忧,正要走出胭脂铺子,便听得那魁梧男子道:“三弟,你也忒无趣,跟我一道去罢!”
刘义隆一脸无奈的样子,“大哥,我当真不去!”
袁齐妫这方宽了心,原来那是宋王府的世子。
刘义符不依不饶,“那天香楼新进了一个清倌儿,叫做幼娘,见过的皆言那是个绝色女子,你便同我一道去瞧瞧吧!”
“大哥,烟花之地少去为妙,倘若父亲知道,必少不了一顿痛打。”
“只不过是去趟天香楼,还能遭一顿痛打?”刘义符不以为然,随即又摆了脸色,“你要到父亲跟前告我的状不成?”
“大哥以为,三弟是那种搬弄口舌之人么?”
刘义符咧嘴一笑,“你自然不是。常言道,手足之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香楼这一趟,你便同我一道去吧!”
“大哥……”刘义隆着实无奈,“若大哥执意要逼我同去,那回府之后,我只能如实向父亲禀告,咱们俩个有难同当吧!”
刘义符瞪眼,“你这混货,竟以此要挟我。”
刘义隆指着马车上的凤首箜篌道:“我将买的凤首箜篌,可花了我一年的俸钱,若途中损了,大哥赔我一个么?”刘义隆虽无官职,却有个彭城县公的封爵,食邑千户。将这千户人家一年的税收折做银钱,才换了这么个凤首箜篌,足见其价值不菲。
刘义符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可舍不得拿这么多钱给老三买个箜篌。
“大哥还是放我回去吧!”
刘义符见刘义隆确实不打算去,只得放他上了马车,见梁子高也准备驾马离开,又连忙指着刘义隆喊道:“回去以后不许跟父亲说今日之事,免得他唠叨。”
刘义隆掀开车帘说了一句:“大哥放心。”
刘义符一直瞧着马车走远,才领着自己的小厮往反方向走了。
袁齐妫这方从胭脂铺子里走出来,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幽幽出神:“他竟不爱烟花之地,这般好的男子,要到哪里去寻?”
刘义隆回了兰园,命人将箜篌抬进内室,独自试了一曲《高山流水》。箜篌之音宽广悠长,音色清澈柔和,与曲风相得益彰。
申时三刻,老五刘义恭由太学院归来,听闻刘义隆抬回来一件箜篌,便迫不及待赶去,安静坐在一旁,听他三哥弹曲。
晚膳时分,刘裕并未传他们过去,兄弟二人便在兰园中自用了些膳食。
至亥时一刻,前院正厅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刘义隆觉得奇怪,便命梁子高前去查看究竟。
不多时,梁子高回来禀报:“公子,相国和大公子在前厅外头打起来了。”
刘义隆神色一变,正巧刘义恭也出了屋,兄弟二人一道往前厅而去。
刚至前厅,便见刘裕拿着上次抽打刘义隆的长鞭追在刘义符身后,刘义符上蹿下跳躲避刘裕挥来的长鞭。
刘裕口中大喝:“你这逆子,还敢逃?”说罢,又挥出一鞭。
刘义符一身武艺皆是刘裕所传,自是知晓刘裕挥鞭的方位,身形一转,便躲了过去。那长鞭挥在盆栽上,只听啪一声,陶盆已碎成六七块。前厅外头,随处可见受损折断的花草盆栽。
刘义隆与刘义恭这方从兰园赶来,老二刘义真与老四刘义康也从梅园赶了过来,刘惠媛及刘裕的几个妾室全都赶了过来。
刘裕与刘义符过去从未闹得这般厉害,闹得全家上下皆知的这还是头一次。
张氏一见儿子被刘裕追得到处跑,不由得呼唤道:“相国息怒,车兵犯了什么错,惹得相国如此盛怒?”
车兵是刘义符的小字。
刘裕怒不可遏,“你自己问他!”
刘义符一边躲一边喊道:“母亲救我,儿子不过去了一趟天香楼,父亲竟要以家法教训儿子。”
刘裕怒喝:“你还有脸说?堂堂宋王世子去那腌臜之地!”
“父亲从前也去过,现在作何不许我去?”刘义符回嘴。
“你!”刘裕气得头冒青烟。
刘惠媛却在一旁助威:“父亲,拿住大哥,给他点颜色瞧瞧!”
刘义符一听,险些从树杈上滑落下来。
张氏吓得尖叫:“我儿当心!”
刘义隆摇头轻叹一声,倘若是从前,刘义符去一趟青楼,刘裕自不会这般严厉。可今时不同往昔,刘裕要夺皇位,来日刘义符便是太子,一言一行都受天下人监督,若让人知道刘义符好去青楼,必遭王谢这样的门阀士族蔑视,刘义符将来何以服众?虽说当朝民风开化,诸多文人雅客也常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可终究上不了台面。
这其中种种含义,刘义符自是不懂,刘义隆却懂,故而早之前,刘义隆便提醒过刘义符,一旦刘裕知道,少不了一顿痛打,可刘义符显然不曾放在心上。
只是,刘裕是如何知道刘义符去过青楼的?刘义隆不曾将此事告诉刘裕。刘裕虽常派人跟着刘义隆,可梁子高是个警觉之人,若要跟得近了听清楚刘义隆与刘义符的对话,梁子高必能发觉。一路上,梁子高并未发现有人跟近。
刘义隆颔首,莫非有人故意将此事透露给刘裕?他抬头喊道:“父亲,先别打了,动静太大,若传扬出去,岂不叫人笑话宋王府?”
刘裕果然停了下来。
刘义符一看刘义隆,立时指着刘义隆怒喝:“刘义隆,你这出尔反尔的赖狗,枉我还拿你当兄弟,你却在父亲跟前出卖我!”
刘义隆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