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起绵绵细雨,秋季对于下雨的天津逐日渐冷。直隶总督府邸的书房,着白袍马褂的李鸿章坐在楠木书案后。手中拎着一份电文始终没有放下,翻来覆去的仔细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周馥侍立在旁,脸色难看得吓人。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今个儿李鸿章连衙门也不去,尽是守在自家书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屋子里静默得可怕,只听见纸张颤抖响起稀索声音。最后,李鸿章手一抖,将那纸张狠狠的拍在了书案上,一双如瘦鹰爪的手捂住满是老人斑的脸,深深叹息:“老佛爷手谕。让北洋增兵朝鲜,剩下的这个日军旅团不能再让黑旗军出风头了。老佛爷说了,北洋如果再败,她也保不了咱们。……这是逼着咱们北洋必须打胜啊。”
“……可是又怎么打胜?现如今叶志超与聂士成生死未卜,袁世凯倒是与沈狱一起,但手中的兵几乎打死打散了。现在唯一只能再派人去?但……”
李鸿章又是长叹了一声。“皇上和那些帝党清流以为靠嘴巴就能打赢这仗,以为日本真的不堪一击,是我李鸿章不肯出力。殊不知其实日本人并不弱,只是那沈狱的黑旗军太强了。都是我李鸿章的责任,大清胜了,然,却不是北洋的胜,于我北洋半点益处都没有。……这个时候,在平壤还有一支日本混成旅团,沈狱再胜,那将会把我们推向深渊。到底该如何收拾?再拖下去,咱们北洋也要跟着日-本人完蛋了。”
听着老爷子疲惫的口吻。周馥心里一酸,眼泪溢出差点掉下来了。他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沈狱怎么就打赢了呢?搞得跟他像是大清擎天柱似的,光绪还借着这点虚火要上位拢权,不仅要与慈禧抢权,而且,还拿咱们北洋来开首刀。
帝党能不能得逞另说,可如果这个沈昆仑再胜的话。北洋那真的一点翻身机会都没有了。李鸿章乃至北洋的一切功业,也将付诸东流。
光绪借着沈狱的胜利上位,慈禧要北洋胜利固权。可是北洋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在这场战事中剥离开去,如果要是当初不派叶志超他们到朝鲜,那没有比较还好说一些,现在木已成舟说些什么都迟了。
周馥深深吸口气,拿起那份电谕轻轻一压,然后轻蔑的卷成一团扔向角落。李鸿章听见响动,讶异的抬头:“玉山?”
周馥冷冷道:“中堂。咱们打不赢,沈狱他们也甭想打赢。大家都一个败字,咱们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帝党上不来,咱们北洋就还是大清的依山靠。”
李鸿章怒目而视,眼定定的望着周馥。周馥神态自若,无喜无忧。侃侃而谈:“沈狱在汉城大捷,可是根据可靠消息。他还要面对平-壤的野律道贯的混成旅团。……种种消息透露,日-军这支混成旅团实力不俗,号称大日-本帝国第一强军旅团。只要让日本这次打胜,沈狱就死无葬身之地。咱们败得再惨,只要有这个沈武穆陪着,对上面哪儿也好交代得过去。……直到最后,老佛爷还是觉着咱们的北洋一系能压服光绪小儿的帝党。”
李鸿章拍案而起,怒指周馥:“周玉山,你狗-娘-养的。此乃国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大清不是我们的鱼腹,这个时候用国事来某私利,你……”
他你了周馥好一阵子,换了一口气“大清毕竟是大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日本新起,但实力还是不强。咱们这里败得再惨,只要沈狱能坚持住,大清就要打下去,这是底线。……而你这个主意,是要断送我大清国运的。”
周馥一动不动,冷冷反驳:“大清还有啥劳什子国运可言?我只为中堂计,为北洋谋。……正如中堂所说,到时候沈狱如日中天,咱们北洋各部四散,底下的弟兄们将如何看待中堂大人你?”
两人狠狠对视,到了后来,李鸿章移开目光,跌坐在椅子上,冷笑着语态苍凉的说道:“到时,只怕老夫舍得自己声名功业,而北洋上下,是舍不得自己的权位吧。……玉山你太过自以为然了,况且沈狱手段非凡,你凭什么让他大败?”
“……山人自有妙计。”周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袁世凯不是在黑旗军中吗?他是咱们的老北洋了,只要他点头,然后再让其属下在黑旗军背后动些手脚,输赢就不可而知了。嘿嘿……”
李鸿章神色木然,呆坐椅中。书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却是张珮纶抄着长衫下摆冲了进来。这张佩纶也不知道在门外听了多久,进来二话不说,恶狠狠的一巴掌煽在周馥脸上。周馥也不甘示弱,反手扭住他,两个中年俊雅名士,就这样在大清直隶总督府地府邸书房里扭打在一起。
“混-帐王-八-蛋,出什么丧了良心的主意,打死你个卖国贼……”
“……你这么大义凛然,当初在马江就不要跑。你有什么好办法,你行你上?”
针锋对麦芒,嘴巴上不饶人,手脚也不闲下来,谁说书生不打架?书房的打斗也逐渐升级,房内噼里啪啦,两人打得是烟尘私企,拳脚交加。两人互不相让,到最后扭成一团,一个掐对方胸口,一个拉对方辫子,嘴里骂声也越发的高了。
李鸿章呆呆地看着两人在那儿扭打,到了最后,猛的一拍桌子站起:“都给老子滚几把玩-蛋-儿去……”
两个鼻青脸肿的儒雅名士听到声音便停住了,呆呆的望着李鸿章。而李鸿章立在那,重重闭上眼睛,老泪纵横交加,垂言细语。
“滚蛋……”
※※※
朝鲜京畿道,仁川港。
细雨开始悉悉卒卒的下起来,天空的尽头,一片昏沉,川上操六与头山满站在船头迎着风雨。
海浪不小,他们逃离汉城立刻乘船返日,站在船头的两人看着起伏波动的海面,任雨点洒落敲打在脸,却一直沉默不语。
最后他们逃出来的人拢共不到三百,本来大岛义昌可以跟着一起走的,但他却决意为帝国死战到底,壮烈牺牲了。
小型的旧式兵舰早已驶出港口,烟雨蒙蒙当中,只能看见天边浓雾及声声汽笛。回望陆地渐行渐远,船上的人情绪低迷、各怀心事……
今次入朝战事是川上操六与头山满等人一起促成,本来一切都计算在内。然,偏偏却算错了一个人,让这次垂手可得的胜利与之失臂。——可想而知回到国内将面临什么情形,一直认为时机尚未成熟的伊藤博文内阁肯定会对陆军总部动些文章,而自己却是他们首当其冲的对象了。
船头上,一个是日本新近崛起的将星,一个是东亚先觉之士,二人没有言语的交流,连眼神都没向对方望过一眼。此次的失败对于两人的打击算比较大的,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功败垂成呐。
两人站在雨中,浑身衣衫尽湿却都没在意。看着海上壮观风雨欲来的场面,两人的眉头却一直没能展开。
“川上君,你认为如何?”在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头山满问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为什么会败?低估沈狱了?”
“沈狱的黑旗军明显是在利用武器上的优势,来击破大岛义昌部。既然能打败第二混成旅团。那么也就有可能击败野律道贯中将的第一混成旅团。……我希望野律道贯中将为了大局不要贸然进兵,正如伊藤博文说的,来日方长。”
川上操六轻轻摇头,淡淡的说道:“头山君这次估计要失望了。我了解野律道贯,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战争狂人,即便他不是,据我所知,他整个家族在这次战事上付出非常大的努力,如果不战而退,想想也知道他的整个家族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他抬头任凭豆大的雨点击打在脸庞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即使这一仗他野律道贯能打胜,但我们先机已经失去,大岛义昌的混成旅团被歼灭后,这次的战事其实已画上一个句号。相信伊藤博文阁下肯定会电文给野律道贯中将,此战没有必要再打下去了。……我们所谋划的事情是把大清和帝国同时拖入朝鲜决战,眼看一上来就折掉一个混成旅团,不说伊藤博文内阁了,陆军总部的那些家伙肯定都会坐不住,不了解详情的人,信心受到的打击肯定不小。”
川上操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堆,头山满却一直一言不发,仔细的聆听着,不表态不代表他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但这个时候,实在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不把清国大军拖入朝鲜,我们就已经输了。……川上君,你想想,沈狱的军队在葫芦岭展示了他的单兵能力,而在汉城又打出了那么漂亮的攻坚战,相信在大清国内盛名肯定如日中天了。按照我们先前的计划,我们加把劲,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要怀疑大清官员的破坏能力……”没有更好的办法,往日的计划又再拎起来,头山满这样想。
由内部去化解沈狱这个劲敌,是川上操六与头山满早已想好的谋略,但汉城战事来得太快,没有给他们任何施展的机会就被迫退离汉城。但对于沈狱这个大敌,两人无时无刻不记挂于心,付出一些钱帛便能去除一个犀利的敌人,他们是愿意这样干的,即便不能去掉这个祸害,恶心恶心他也是头山他们乐于见到的。
“这次让野律道贯中将去送死,难道我们只能看着?”话锋一转,头山满提起了依然在朝鲜平-壤的第一混成旅团。
川上操六摇摇头,却有点点头。“陆军总部已经强烈表示不满,甚至帷幄上奏至天皇陛下处。但是天皇仍然将全部决断权交给伊藤博文,陆军也只有服从。”
川上操六以萨摩藩出身而跻身陆军高层,本来就有点异类地身份,头山满当然也认为这家伙肯定没有和伊藤博文据理力争。
川上操六知道头山满的怨气,淡淡一笑,摘下军帽轻轻弹了一下。雨点打在他的平头上面,他好像反而觉得没有那么压抑了。
“清人不愚蠢,怎么会落在我们日本人后面?请相信伊藤阁下,他比我们更了解清人。……虽然我与伊藤博文政见不同,但在前瞻性及大局观上,我依然觉得当今帝国,伊藤博文是第一人。只要我们用清廷去牵制住沈狱,……将来的事情再说吧,我认为清廷不可怕,可怕的是沈狱这个人,你们玄洋社要倾尽全力去了解他,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抓住沈狱的把柄,最好能把他调离朝鲜,只要沈狱离去,那么等待我们的,也许不只是惊喜了”
川上操六笑着指指自己:“今次败在沈狱手中,这辈子第一次败得如此的彻底,我不希望有下一次,虽然还想再和他交手,但是为了帝国,尽可能的,让这个祸害远离朝鲜吧。”
头山满抱着双臂,打量着川上操六,最后也仰天大笑:“好,就让我们从清廷的内部去瓦解这个将入土的腐朽之国吧。……川上君,在整个帝国陆军中,你算是唯一一个看得起我们玄洋社的人,能为帝国效死,能得川上君一知己,头山肝脑涂地、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