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狱看着那些下来递送干粮的平壤姑娘,再看看对面敌军阵地,过得片刻,叹了口气。随即,左宝贵从不远处过来,一脸疲惫,眼睛却炯炯有神。
沈狱迎了上去。“左将军,这个时候你该好好休息!”
左宝贵干巴巴的笑了笑。“走走。”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半响才憋出两个字来。
沈狱知道左宝贵有话要说,欣然点头,“得亏今天有将军在,要不这里得失守了。”
“不是我的功劳,弟兄们肯卖命而已。”今天左宝贵死了那么多手下的弟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近乎冷漠。
“……如果打胜了,回去怎么办?”沈狱突然转了话题,无头无脑的问了句。
“战场之上,没那么多蝇营狗苟,左某做事对得住天地良心,如果这次大难不死,我嘛,打算辞官告老……”
沈狱望了眼左宝贵,本想说些招揽的话语,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口。站旁边的是袁世凯,他与左宝贵是旧识,也知道沈狱的心思。
他凑了上来说道:“左兄弟,不若加……”
没等袁世凯把话说完,左宝贵把脸偏过去,意味深长的望着袁世凯,然后轻轻的摇头,叹气道:“我不是你,我知道慰亭想要说些什么,但我真的累了……”
似乎左宝贵一夜之间忽然明白了许多事情,纵然久经战阵,有时候他觉得官场要比战场还要难应付,很多事情也难以控制,——比如大清、北洋、沈狱……等,且还包括先前不战而走的卫汝贵。
“沈将军,对于日军有什么看法?”左宝贵把话题岔开。
“他们很强,我们须全力以赴。”负着手的沈狱如是说,对于左宝贵他很中意,却也不想强人所难。
“……我们只要能拖住他们,撑住了,……哎,说来简单,就按照昨晚你部遭遇的战况,今时今日的日军比当初汉城一役要强上很多。……如果,我说如果,我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你会不会笑话我……”
战斗一开始,日军分三路进攻平壤,沈狱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面对各种出现的问题,黑旗军还没参战,或许这次算是真正的考验?天知道了。
两人就着日军的问题各抒己见,如此过得一阵,沈狱最后苦笑道:“左将军,等这次事情以后,如果回去北洋不顺心的话,来找我沈某吧。”
左宝贵欲婉拒,沈狱没给他这个机会。沈狱那厮扔下那句话,人就已经飘远了。
另一边,几个围坐一起唠嗑的士兵正吃着干粮互相开玩笑取乐着。钱鸿手中拎的是黑旗军提供的牛肉罐头,坐在一截干枯的木头上,与名叫李俊材的中年汉子说着话,旁边烧的篝火噼啪作响。
“李哥。刚才那个送干粮过来的平壤姑娘似乎不错呢……”年轻的钱鸿学着兵油子的语调,故作老练说道。
但哪里又骗得了李俊材。“刚那个?”躺在一张简单的担架床,受了伤的李俊材笑着说道:“怕是有三十了吧。”他脚受了轻伤,正用手摸着自己鼻子。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些正在发送干粮的朝鲜女人,低声说了一句。
这里就剩他两人说话,其他的弟兄大约太累已然是睡下了。约沉默了有半响,李俊材见钱鸿不说话,接着说道:“咱们活下去再说,其他别想那么多了……”
钱鸿轻微的摇了摇头:“李哥,我觉着她挺漂亮,至于年龄,咱不介意。……跟你说,要我活下来的话,我还真的就去向她提亲。……李哥,你说,这一仗得打多久,咱们能胜么?听说小日本这次来的人挺多的。”
望着日军那边的营地:“我就奇怪了,咱们本来占着优势,但卫……”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干咳了一下,继续说道:“怎么他们那一帮人,说走就走?”
他问得很轻,在这一天一夜里,认识的几个好兄弟,相继在身边死去。他觉得如果卫汝贵不走的话,自己方不至于如此的狼狈,起码自己的那些弟兄不用死那么多。
李俊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同样缠绕着他。他望着天,然后苦笑着说:“想那么干毛,只要跟着左将军,死便死吧。”同样的,他的话也说得很轻,生怕吵醒正在一旁酣睡的弟兄们。
※※※
翌日,经过一夜的休整,日军又来了援军。他们为了支援步兵冲锋,专门派了一个队的炮兵过来。沈狱从望远镜中看到,大同江岸边,日军阵地后方,正有二十多门速射炮一字排开。
日军有了新炮火的加入,与早晨八点三十分左右开始进攻。对方有速射炮,沈狱也早有准备,二十门加农炮拉出来。与对面的速射炮对轰,互相各轰了两轮之后,日军正式发起大规模冲锋。
沈狱亲自到前方与左宝贵指挥战斗,为了鼓舞士气,沈狱穿着伯爵的衣服,来回在防御工事里穿插,不仅黑旗军,左宝贵的奉军见了最高指挥官这么卖力,士气瞬间提升到极点。
上午九时,大量日本士兵是真的踩着同伴的人头和尸体开始进攻的。黑旗军的防御工地周围也开始遭受新一轮的炮火轰炸。
黑旗军同样用炮火还以颜色,到得九点三十分左右,进攻最为激烈,防御工地几乎被轰成平地,敌军今日似乎是决心要拿下大同江阵地,用人命来填都在所不惜。
片刻之后,二十余门加农炮在防御工地对面同时发射,对进攻的日军造成不小伤害,此后双方便是一直的斗智斗勇,各不相让。
日军的士兵战力确实比以前提高了许多,面对清军绝对是占着巨大优势这个是毫无疑问。但相对黑旗军而言,罗虎那厮文绉绉放言:“手下败将而已……”
或者知道了对面是黑旗军的缘故,今天的日军进攻起来,比昨日还要猛烈,或许是想为战死在汉城的同胞拿回一些彩头吧。
或者奥保巩真的感觉到对面的指挥官就是沈狱一般,他这次真的在战阵上放开手脚,除了痛恨黑旗军之外,奥保巩其实非常渴望与黑旗军一战。
他不相信黑旗军真的就如参谋部所描述的那般强大,即便强大,也没有去到那个地步。不过,在这样的战局中,在他的心中,也累积着莫大的压力,赢固然可喜,但万一……,他甩了甩自己的脑袋,把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国内形势系若危卵,透支整个大-和-民-族的财帛来打这一场日清战争,对许多人来说都突如其来的。同样的,奥保巩心中也抱着疑虑,打赢了大清,难道真的就能解决自己国家的问题吗?这个他是抱着疑问的,但作为军人,上了战场,唯一考虑的是战胜对方,其他的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奥保巩是个儒将,家族势力强横,其本身的实力也不错。这次担当第五师团的总指挥,对于平壤进攻全力以赴,这是为将之道,但必然有一个战损的心理预期,是他所承受不起的。
心中他的心情很微妙也很复杂,就是这样一个心理预期,奥保巩知道黑旗军比起大清的许多部队都要强悍,如今运用人海战术,同样的也抱定对方那支军队也会有一个战损的心理预期。
一旦战事的惨烈程度真的过了线,军队一定会崩溃,而一旦崩溃,开始出现混乱,谁率先崩溃,那面临的,就会是给屠杀和碾压的开端。
双方似乎都很默契,几乎都是在等待对方崩溃点出现,但这一次,两方人都已经损失惨重,似乎双方都超乎想象的顽强。
日军一直发起冲锋,毫无忌惮、毫无间断的意思,死多少就补上多少,虽然黑旗军是守方,但在对方的疯狂进攻下,也开始出现大规模伤亡情况。
此时大同江南岸的防御体系,已经到了临界点,敌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对方真的很强,也很勇敢,个个都悍不畏死。
战斗打到傍晚,黑旗军及奉军伤亡已经上升到两千人左右,而日军的战损率应该在三千快四千左右。尤其是罗前负责的北面防御工事,受到最猛烈的进攻。
在入夜时分的时候,罗前部或死或重伤退出战斗的人,已经是整支队伍的三分之一还要多一点,而且差点就被日军突破进来了。
眼见情况危急,沈狱马上过去督战,此时,预备队与生力军,基本也都投入进去,在西北这一面,其余己方能够挤出来的有生力量,几乎都往这边汇聚过来。
而也有些东西,无法准确估算,但沈狱等人这边,多少有些猜测。日军的伤亡,此时也已经到达将近三成,有超过四千人或死或重伤。
难道日军指挥官不肉痛?不会,咱们有压力,他们受的压力更大。但对于这场胜利,日军愿意付出的代价到底是多少,仍旧令人难以判断。
“八嘎呀路,黑旗军真顽强……”战场边缘,看着远处阵地上的激烈战斗,奥保巩几乎是下意识的骂出了这句话。
而沈狱听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看了眼怀表,咬了咬牙:“可以了,就是现在。”他终于从怀中掏出发令枪,枪口对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