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暖了,油菜花开黄满地的时候,西湖中学举行了第八次高三月考。这次月考的结果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它与去本市花县参加高考研讨会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西湖中学乃至全城关,已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也是历来矛盾激化多次以后的结果。因为这高考研讨会的确是件很诱人的美差,首先外出所有费用全报销,其次一般总有两三天的时间,第三研讨本身也没有什么硬性任务,说白了,不论发言者在台上讲得如何精彩,大家左耳听右耳出,顶多当场点几下头鼓两声掌,算是一种礼貌性的肯定之外,回到学校该怎么干各人还是自己的那一套。也难怪啊,就拿武师来说,看得再多学得再多,打起架来,还不是使出自己最相信的那几招,程咬金不就只有三斧头吗?
所以,高考研讨会对老师们来说,不过是绷紧了弦之后的一次放松,一次小小的免费旅行,你想,你要是高三老师,你不想去么?大家都想去,这就难了,每个教研组只能去两三个人,这是指语数外大教研组,要是理化生政史地每次都是一个,充其量只能去两个。因为每个老师带的课都多得压死人,都去参加研讨了,谁来搞前线教学啊?前些年,学校尽量平衡这种情况,今年张三去,明年派李四,后年就该轮上王五了,可是徐六等人等了好多年还等不上一次轮回。有意见啊,怎么办?和领导明里暗里吵呗。后来,领导们烦了,想出这么一招,干脆就派每次研讨会之前那次月考的学科第一名或前两名人员去,这样,能去的自然堂而皇之,去不了的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是啊,你有本事,你平均分考个第一啊!
吴雁南也许是幸运,也许是真的下了功夫,再也许就真有本事,反正这第八次月考他是考大发了。他和周思前两兄弟平时头对头地凑在一起,也是没有白研究,两人把文理两科班级总分第一名收入囊中了。周思前班语文在文科中最好,吴雁南班是理科中的老大,两人没有冲突,所以语文组就去了他们两个。数学组有石德厚和谢庆生。石德厚带周思前班的课,平均分第一,自然该在参会老师之列。顺便说一下,谢庆生这次去是个例外,前面我们说过,他自从当了校团委书记以后,工作忙了,教学也相对差了,这次论分数吴雁南班的数学是理科第四,还多亏吴雁南时常苦口婆心劝导偏科同学的功劳。按说他得靠边站,但他是领导他要带队,所以委屈了石德厚之后的第二名,由他去了。再有英语组的芮敏、许美红,其他组的刘正良等等。无须一一列举了,总之,西湖中学高三教师十数个人组成精英研讨队伍,浩浩荡荡于一个春天血色的黄昏开赴了邻县花县古城的一家宾馆里。
吴雁南刚安排好房间坐定,手机就响起短信息提示信。打开一看,心就有点慌了,因为是芮敏,他在信息上写道:“有没有空,据说夕阳下的古城墙很美,一起去看看吧?”去不去呢,和一个女同事?吴雁南想,不过他又想,人家都快四十岁了,还能怎么着?何况古城墙的确很美,很多人这次都想来的原因,恐怕也就在这里吧。据说城墙在三国时代就很壮观的,那里好多名人啊,忠心的关羽,多诈的曹操,足智的诸葛亮……去吧,正好站在城楼上怀怀旧。
吴雁南没有想得太久,心里还在砰砰跳的时候,就回了条信息:“好呀,你在哪呢?”
“在东门城墙下见。”芮敏回了短信,这个芮敏,她能找到吗?
其实吴雁南多虑了,这家旅馆是谢庆生精心挑选的,处在研讨会场和东门之间,而且离东门还要近一点。他很理解下属的心意,是呀,忙了快一年了,这些学科的佼佼者们,怎么的也得舒舒坦坦地上一回城楼啊,照两张相,买件把礼物。要是大老远地跑来,还没等上城楼,先在研讨会上“研讨”出一身臭汗,多败兴。由此我们也可以小窥一下中国的某些领导干部办事方法之精妙。
二
吴雁南打问到了城墙下面,却没见芮敏的身影,心里乐了乐:我说呢,女人嘛,哪有男人那么快?
“吴雁南!”可是他还没想完,就听见有人叫他了,却又找不到身影,只好四处张望。
“上面!”吴雁南随着声音这才想起抬头,芮敏就站在城楼边的墙上,面朝西方,迎着晚阳,美脸红红地笑着。
“你干嘛,不是说在城墙下吗,故意爽约呀?”吴雁南边说着话边上了城墙。
“是呀,人精神点,开个玩笑,别一副老学究的面孔。”芮敏不屑地却又语言不讲伦次地说道。
吴雁南听了芮敏的话,心情也轻松了,上到芮敏旁边,两人便朝城楼上面走去。
“啊,真壮观啊!”随着芮敏孩子似的一声惊呼,吴雁南的心也有了许多陶醉的感觉。花县早已以此古城而驰名海内外,只是吴雁南没有机会来睹她的风采,这回来了,就站在这城门的顶上,能不心潮澎湃吗?这座城在三国时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演绎了许多动人的故事,让罗贯中有幸大施手笔。现在,城墙还基本完好,围定着花县内城,前些年又进行了整修,一切还是原来的风貌。四座城门,唯东门最为壮观,城高三丈,前后两道门,中间被高大厚实的城墙围成大大的“天井”。门外是护城河,只是河上已没了吊桥,而是一些公园式的小桥,汉白玉雕着。桥下是清清的流水,让人难以想像,此时的平静却有曾经的厮杀、曾经的血液、曾经的争斗和无数的恩怨情仇。但前不见古人,一切都逝去了,唯有这黄昏暖暖地慈爱地照耀着大地,让人们知道,时间是多么宽容啊,在她的怀里,往事没有了对与错,只有美好的回忆和动人的传说,就好比放眼远望的低低群山,据说那就是淝水之战的主战场。想当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现在不就在历史教科书里占着一席之地吗,而那八个字本身,又成了吴雁南等语文教师们测试学生的一个成语。
古人啊,为后人创造了多少,就留下了多少,而今,自己却只能长眠地下,这是血性的索取和奉献。所以在后人的心中,无论足智还是多诈,同样会受到尊敬和崇拜!
而自己呢,有没有资格成为骄傲的后来者呢?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谁的诗句啊,好像还有两句,我记不得了,大作家,说说吧。”芮敏把吴雁南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唐代的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吴雁南望着红红的太阳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独怆然而涕下,对对,就是这句。”
“是呀,那是多么失意、孤独、苦闷、渺小、彷徨、无奈的感受啊,但你怎么会想到这几句呢,芮老师?”吴雁南望着芮敏,他知道,她这样生活一帆风顺的园丁,和自己有着太多不一样啊。
“那我应该想到什么?”芮敏反问道。
“像‘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啊,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啊,总之,风景如画,如痴如醉的那种,没有烦恼忧愁。”
“这是你想像中的我吗?”芮敏声音有点焦急地问。
“我想你的心情就是这样子。”
“看来你并不了解我。”芮敏说完,便迈开脚步,向城楼走去。
吴雁南心里一紧,也来不及细究,也跟了过去,芮敏已在一柜台前停下了。
“你这块玉多少钱?”芮敏拿着一个羊形属相玉问卖者。
“姑娘好眼力,”卖古玩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但表面年龄显然比实际年龄大,有点像这古城墙风雨剥蚀的样子,何况又站在风采万千的芮敏面前,更显得苍老有加。他显然是个老卖家,并不急于推销自己的物品,而是先夸买者,然后夸玉,“这是真正的古董,三国时吕布赠给貂蝉的,后来吕布被曹操杀了,貂蝉也不想一个人活着,就来这城楼上上吊,上吊前先扔了这块玉——”
“貂蝉后来上了吊,变成何仙姑了,是吧?”吴雁南笑着打断了“老者”的话。
“是吧,你也知道?”“老者”一脸惊讶地说。
“知道什么呀,你就说多少钱吧?”芮敏听出了这家伙的南腔北调,就问。
“八百,少一块钱不卖。”那人伸出拇指和食指,认真而坚决地说。
“不会吧?”吴雁南慌忙说。
“是块好玉,我要了。”芮敏冲吴雁南微微一笑,就掏出了钱包。
“你——”吴雁南想阻止她,但她已把一把钞票递给了那人。
“真的,我懂玉的,你别听他胡吹乱蒙的,人嘛,总不如玉。”
那人把玉小心地包装好,递过来,芮敏接了,但并不装进包里,和吴雁南相跟着出来了。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终于不见了影子,风吹来,又暖又凉的,卖古玩的人唱着小调,锁起门。他做完这最后一笔大生意,心情显然很兴奋,要回家告诉老婆孩子,或者就是要从街上给相好的买什么好吃好用的了。
两个慢慢下着楼,芮敏把手伸过来,说:“这个,给你。”
“给我?”吴雁南本能地停了脚步,“为什么?”
“不是给你的,看你,你不是说你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吗,我这是送给小宝宝的,今年是羊年,要不,我买只小羊干嘛呢?”
“可是,它太贵重了。”吴雁南说。
“是有点贵,貂蝉用过的呢。”芮敏笑着说。
“可是,我的孩子还没出生呢。”吴雁南又迈开步走了,但就是不接那块玉。
“也对,”芮敏想了想说,“孩子还没出生呢。”
说话间,两人下了楼,似乎看见城门处有几个朦胧的身影一晃,又很快走开了。
“好像是周思前他们。”吴雁南说。
“是吗,正常啊,他们也没来过这里吧?”芮敏笑着说。
吴雁南不说话,觉得总有一个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但又没有深想。
“你回去告诉他们貂蝉与何仙姑的传说呀,保证卖座。”芮敏笑着说,语气里是四十岁女人难得的天真。
在市教研室领导的主持下,研讨会开了两天半,开得有条不紊,只是与会人员的数目是逐半天递减的,大家都忙着看城墙逛古城买“古玩”呢。这中间,芮敏又约吴雁南一起去爬山,吴雁南没有拒绝她,但选了个折衷的办法,带上了刘正良,芮敏见两位男士一块儿,也叫上了许美红。本来芮敏还说过要去花县博物馆,据说那里有千年银杏和许多国家一级文物,但后来没有来叫吴雁南,也不知道到底去了没。在回校的路上,吴雁南收到她一条信息,写道:“谢谢你,能陪老大姐。”
哈,老大姐,这个称呼不错,吴雁南想。
三
研讨会结束那天晚上,大家一路说笑着回到了叶县城关,其余的人都回去休息了,他们又要开会又要观光,实在太累。只有借调教师石德厚和吴雁南马不停蹄,杀回了西湖中学。因为他们还在路上就接到校办室的电话,回去当晚要参加一次全体借调教师会议。
“干什么呢?”吴雁南疑疑惑惑地问石德厚。
“搞不清楚,但我感觉不是什么好事。”石德厚说。
两个人进了会议室,时间已经过了七点,让吴雁南意外的是,办公室里坐着的人比他想像得还多,他一直以为西湖中学借调教师有十几个呢,不想一数,乖,二十八个。除了语文组的五个老师外,其他组多是超负荷工作的,多的能带好几个班,带课周节数一般都在二十节以上,是学校顶梁柱式的人物。这里面,有老的,象五十多岁的徐光文,象八二届省师范大学数学系本科生刘家乐,也有年轻的,象还没结婚的江远明,刚结婚不久孩子还没有出生的吴雁南,有前年来的,去年来的,也有今年来的,有一些吴雁南一直以为是西湖在编的正规军,这时候也冒出来,暴露了游击队的可怜身份,是啊,仗虽是一样打,但你没有穿西湖中学的军服,西湖中学的队伍编制里没有你的名字啊。
“同志们都到齐了?”韦先河校长望着大家语气和蔼地说。
“嗯,到齐了没有啊?”申建文坐在韦先河右侧,加问了一句,有点一个也不能少的意思。
“还有李爱华和胡后侠在上晚自习!”不知谁冒了一句。
操,还有俩,那不就是三十整了吗?西湖中学总共不就百十来人拿课本吗?
“谁去叫一下?”申建文望着大家说。
有几个人站了起来。
“来了来了。”又有人说,随着话音,语文老师李爱华和胡后侠进来了。
“好,我们现在开会,”韦先河的威严的目光并没有扫视会场,而是瞅着面前的笔记本说,“我先把昨天去县政府开会,把会议的精神传达给大家一下。”
说完,他还抹了一下额头,但日光灯下,没人能够看清他有没有流汗,也没人这样想,是呀,他传达就是了,流什么汗呢?但是大家立即紧张起来,就象学生高考前在等待老师说出猜中的作文题一样,等着下文。
韦先河开读了:“全县各校领导,全体教师,经县委县政府、组织部、教育局等部门联合研究,为整顿教育现状,遏止教师无序流动问题,现下达叶县人民政府036号文件,请各校领导敦促本校在编不在岗的教师于2003年9月前尽快回到原单位上岗,超期以自动离职处理……”
“呵呵,啊啊,哦哦……”一阵希奇古怪的嘘声把韦先河的话淹没了。
好久好久,大家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知道前面坐着校长,他在宣读一件事情,这事情好象还没有尾呢。
“不过,”韦先河见大家又伸长了脖颈看他的嘴巴,就又开口了,“经过我们和一中、二中、职中等兄弟学校领导的力争,县政府又加了一个文件,在城关各校的借调老师,给一半名额留下。”
“呵呵,啊啊,哦哦……”老师们又发出了一串嘘声,比上一回高几个分贝,接着老师们就议论开了:
“什么呀?”
“等了几年就等这么一个结果?”
“干脆都撵回去得了!”
“他们懂不懂教育?”
“官僚!”
“混蛋!”
“操!”
这些为人师表的园丁们,在涉及他们自身命运的时候,忍不住暴露了中国人民好骂的本性,全不顾自己教书育人的颜面,一个个张开了呲牙长舌的嘴巴。也有一些人,尤其是几个女的,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别人说的都是别人的事情,与己无关,也仿佛遭了电击一般,僵硬了。
“不知大家有没有说的,若没有,我们就让申校长宣布一下我们留一半人员的方案。”韦先河又说。
“我来说一下,我们要通过考试和学校考评——”申建文象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宣布,因为我们知道,这宣布不结束,会议就还在进行,谁愿意看着三十个人那三十张扭曲了的脸?
四
“申校长,你等一等,我来说两句!”徐光文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是一种景仰,也是一种期待。
“我是2000年来西湖中学的,”徐光文沉默了足足有二十秒钟,弄得大家难以喘气的时候,才又接着说,“和我一块来的最早的也还有十来位老师。之前,我在下面当校长,之所以校长不干,一是和我好文不好官的个性有关,二是因为这几年县城高中扩招的需要。但没想到,这一来就是三年,一直被当作局外人看待,有没有受到歧视,这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至于学校的做法,比如不给房补,不给年终奖金,这我们理解学校的难处。
“这里,我先撇开学校,说说教育局,这回出这么个高明的主意,教育局下的力一定不小,什么原因呢,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这些人呢,你们知道吗?我就听不少人说着这样的话,空穴来风,任何事情都是先有影子才有传闻的。有人问教育局的有关人士,为什么不给我们解决关系,你们猜他们说什么?叫你们能行,不通过我教育局就进了学校!什么叫不通过我教育局进了学校?我教语文的我就琢磨这里面的意思,我们来的时候,学校也说是教育同意的,为了扩招,从农村中学选优秀教师充实高中学校的师资队伍,我们从教院回来的老师,象吴雁南何书章他们,哪一个不是在教育局的本子上签好了意向单位的,你学校也都通过公开课进行了选拔。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们没有到他们家里坐坐,不有给他们好处,这就是没有通过他们的潜台词,三年清知府,才十万雪花银呢,你看这些人,好大的官啊!
“越穷的地方当官的越官僚,你们看这几年的教育局局长哪个是搞教育出生的,他们懂教育吗?他们愿意为教育办实事吗?为什么来当这个局长,又当的时间不长?明摆着嘛,是个过渡。大家张口闭口都提县委县政府,我们把他们当成父母官,他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驴,现在可以卸磨了,要我们还有什么用,就先杀一半,等再过几年,应届大学生回来多了,就是我们这些驴的末日了。
“他们不光官僚,还卑鄙,还流氓无赖,他们为什么要让今年先走一半留一半,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他们怕闹事,采取分化瓦解的战术,出阴招,他们都把中国教师这种明哲保身的狭隘的个人意识,还有胆小怕事的心理都揣摸透了,另一个原因,如果我们都回去了,大家数数,坐在西湖中学这间办公室里的有三十人吧,那一中有多少,二中呢,职高呢,都回去的结果,就是高中教育陷入瘫痪!
“我说他们流氓无赖,一点也不过分,至少有些人是这样。我举一个实例吧,其实,我并没有站在这里发言的必要,让人感觉我徐光文是个爱发牢骚跟国家讲条件的人,说实话,我从二十二岁入党至今,我就没有跟国家提过任何非分的要求,这也是我徐光文走哪都能站得正,不愧对教师这一行当的原因。我为什么说我没有必要站在这里说话呢?因为我在这里西湖中学给我上课的报酬,我在家里还拿全工资,我是拿两份钱教一份书啊,我为什么非要转关系,再过三五年,我退休了,在哪里不是呆着?
“我看见有些同志很奇怪,心想你老徐怎么这么牛,能在家里拿全工资,我说,这不是我牛,我得感谢那些外强中干的家伙。在座的大部分都在原单位拿不到工资吧,据我所知,有些老师在这里带的课不多,生活都有困难呢。说是政策,什么叫政策,我徐光文不吃那一套,我们就算不在原岗位,但我们还在叶县教书,为国家教书,领的是国家钱,驴拉磨还得给把麸子吃呢,我当然要跟国家直接说话,我就写了一封信去国务院,别的不说,我就问该不该扣发我们的工资?你们猜怎么着?有一天,我正在这儿上课呢,手机响个不停,家属也跑来让我回去,原来是原单位校长,乡里干部接二连三打电话,催我,徐老师啊,回来把工资领去呀!你看这些人,吓的,从这一点上就知道,他们扣我们钱,心虚得发慌呢。
“中国最本分的一个群体就是教师,自己憋着气还在吭哧吭哧地出力,自己喝稀饭,还想着怎样把书教好,别耽误了学生。中国最软弱的群体也是教师,这样涉及终生命运的问题,却在那儿观望叹息,希望有人发发慈悲,我告诉大家,这个社会的慈悲不会向弱者发的,不信叶县这一百多人强硬起来,朝省政府前一坐,会没个结果?会像驴一样一个个地被杀掉?”
“是呀是呀,我们上访去。”有人小声应喝着。
徐光文默默地看了那人一眼,没说话。
“徐老师,你先坐下。”韦先河趁徐光文歇了话,赶忙关心地说。
“其他同志还有什么说的吗?没有?那就散会,考试考核的方案具体再通知。”申建文说。
但没有一个人迈向会议室的门。
过了几分钟,申建文和韦先河交头结耳了一回,申建文说:“大家先冷静一下,我们再联合兄弟学校看能不能再争取一下,反正在哪儿不都是为国家工作嘛。”
然后,几个校长慢慢地退出了门外。
这时候,许多人才有些如梦初醒的样子,会议才一下炸开了锅。
“还争取什么?文都下过了!”薛大勇始终比别人明白些,叫道。
“是啊是啊!”好多人都说。
“怎么办呢?”
“妈的!”
“妈的,上访去!”
“上访?得有人牵头啊。”徐光文看到群情激奋的场面,适时提醒了一句。
“对,上访我们才有留下的机会,不上访,早晚都得被收拾回去!”
“谁牵头呢,去和其他学校联系一下,要去大家都去!”
“谁牵头呢?我们总不能打疯狗一样涌去啊,那样恐怕连省政府的门都进不了,上访也得有组织性啊,谁牵头啊?”
这个问题难住了几乎所有人,大家都沉默下来,面面相觑,瞠目结舌。
“徐老师,你年纪大些,我们尊敬你,你带头吧,你又会写,先写份上访信我们签名吧。”有人说。
“对,徐老师,你来带头吧。”许多人都叫,因为这是许多人都想说的话,大家都觉得徐光文敢说敢做,是个带头的料。
“你们啊,真被我说对了。”徐光文苦笑着说完这句话,就先出去了。
“你看你们,把老徐气跑了吧,人家一个特级,工资也不少拿,过几年就退休了,他有心思去干这个吗?”有人说。
“那怎么办呢?”大家就都叨咕着同一句话,三三两两地散开了,迟疑着走向会议室的门口。
“要不,我来写?”咬着牙沉默了半天的吴雁南低低地说了一句,却象平地惊雷一样,把那些欲走还留的人们又拉了回来。
“好,吴老师,你能写,我就能去联系其他学校。”薛大勇兴奋地说。
“好,好。”人们叫道。
“就这么定了!”大家象快要熄灭的火焰突然又遇到了适宜的清风,重新燃起了无限希望。
五
吴雁南回到家里,已是十点多钟了,徒步走到门前,他知道门是虚掩着的,因为门下的缝隙特别大,透出来许多温馨的灯光。他仿佛看见大着肚子的妻子,向他张着一双信任和依赖的大眼睛,他就突然觉得自己在会议室里的茅遂自荐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想刚来西湖中学的那年,何书章就拍着胸脯说要为大家写那么一封信,但最终还是没写,这一次,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食言的懦夫呢?管他,已到门前了,先疼疼最亲爱的人才说,反正今天不过完,明天也不会到来的。
吴雁南这样胡乱地想着,就不自觉地推开了门,是的,他亲爱的妻子就是张着一双大眼睛扑过来的,眼睛里全是思念与爱,她吻他,狠命地吻他,仿佛她等着丈夫到夜深就为的这一深深长长的吻。
“你不是说下午就到吗,怎么现在才回来?手机怎么也关了?”半天梅思月才想起来对丈夫的审问。
吴雁南赶忙掏出手机,一看,自己也笑了:“宝贝,手机没电了,我也没注意,学校临时给我们借调老师开了个会,只顾瞎讨论了,没给宝贝电话,该打该打。”
梅思月笑了,她本就不是真心要惩罚丈夫,何况盼望的人儿现在就抱着自己坐在身边呢。
“开什么会呀?”梅思月关心地问。
“还不是借调老师的问题。”
“怎么说呢?”
见梅思月追问得这么认真,吴雁南也就不想瞒着她了,她也知道妻子不是个小肚饥肠的人,就把晚上会议的内容从韦先河的通报,到徐光文的牢骚,到大家的议论都说与了妻子听,但唯独隐去了自己要写上访信的一节。
“你们是得上访了。”梅思月眼望着地面,肯定地说。
“好了,现在不说这些了,我要专门陪我的宝贝,大宝贝,还有这里面的小宝贝。”吴雁南摸着妻子圆圆的肚子说。
第二天早上,因为有朝读,吴雁南像往常一样,伴着手机的闹铃声六点钟就起了床。其时已是春末,白昼渐长,窗外已透进来红红的霞光,只是四周还都静悄悄的,梅思月右侧着身子,梦中还用双手护紧着肚里的孩子,嘴角挂一丝微笑,鼻息声均匀而流畅。
吴雁南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把双脚逐个儿塞进鞋里,站起来,握一握拳头,做一个“耶”的动作,为自己没惊醒梦着美梦的妻子而骄傲,然后,他便转过身准备下楼了。
“叮铃铃……”突然,刺耳的尖音划破清晨的宁静,猛烈地响了起来,梅思月也“啊”地睁开了眼睛。
“操……”吴雁南在床前坐下来,一手拉着妻子张皇失措的手,一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听筒不耐烦地问:“你谁?”
“我,申建文。”
“哦,申老师,这么早?”吴雁南赶忙换了软软的声音问。
“是有点早了,你起床没有?起来了吧,今天有辅导是吧?你在进班之前先来我办公室一趟吧?”
“哦——”
“来时再说吧。”
“好的。”
“申建文找你会有什么事呢?”梅思月睡眼惺忪地问。
“能有什么事呢?可能是为编辑部吧,或者高三辅导?”
“这些事他不需要这么早打电话,一定还是其他什么事。”
“那就是为借调的事了,去后才能知道,宝贝,别瞎猜了,再睡一会吧。”
“好的,那你和他说话的时候要注意听他的话音啊。”梅思月不放心地又躺下睡了。
“我会的。”
六
吴雁南安顿好妻子便骑车去了学校,他没进办公室,直接进了申建文的办公室。申建文就坐在办公桌里,仿佛夜里没离开过似的,见吴雁南进来了,和蔼地招呼道:“你坐,坐,吴雁南。”
吴雁南受了过分礼遇似的把半个屁股搁在椅子边上,他在还没弄清楚这清晨的呼唤缘于何因时,自然安不下心身来。
“申老师,您叫我来——”吴雁南见申建文沉默不语地样子,便张开口说了一句毫无必要的话。
“吴雁南,”申建文开口了,但并不回答吴雁南的问题,“你来西湖中学已经三年了,来时也是凭着一堂优秀的公开课,说明你在教学上是过硬的。西湖中学也是任人唯才,对你还是满器重的,你一级没留地上了高三,还当了班主任,学校还把文学社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负责。这都是我们领导班子对你的信任,你要珍惜啊。”
“我知道,这都是申老师您培育的结果。”
“连续几轮月考,你带的班级语文平均分都占着绝对的优势,高三(3)班也是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走。只要高考成绩不错,下学期我们还想把更重要的担子交给你,你可不能以为自己的关系暂时没过来,就不努力啊。”
“下学期,这么说我不会走了?”吴雁南的身子坐得更直了。
“哪些人能胜任高中教学工作,哪些人不能胜任,我们是清楚的,而且上面只是说保留一半名额,但究竟留谁,我们学校说话还是有些份量的。”
“哦——”
“所以,凡事都要保持清醒的头脑,该做的大胆去做,不该做的还是多想想啊。”
“申老师,您就明示吧,我不太懂您的意思。”吴雁南如坠云雾之后,逐渐有了预感。
“昨晚我临睡觉时,韦校长给我打电话,说有老师向他报告了你们昨晚的谈话内容,你是我学生,又是我把你引进西湖中学的,所以,他又把情况告诉了我。”
“是这样啊。”吴雁南明白了。
“是这样,也没别的事情,你先去辅导吧,要把全部心思放在教学上,在西湖中学做到最好也不能满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
吴雁南湖里糊涂地退出来,直走到教室里,心里还在犯嘀咕,谁这么积极,夜里还打借调老师的小报告,申建文这样来阻拦自己到底是不是为自己好呢,那自己呢,要不要学前年的何书章?
吴雁南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就有些乱了,好在在此非常时期,少上一会儿朝读谁也不会大惊小怪的,他便索性离了教室,径直向四楼自己的常驻之地走去。
办公室的门开着,但周思前、芮敏、刘红兵等人都不在,只有郑直正经八百地坐在吴雁南对面周思前的位子上,手里燃着一支袅袅的香烟。
“你早,郑校长。”吴雁南是低着头进办公室的,等发现了校长大人,再退出去是不可能的了,就做出找东西的样子,拉开抽屉又推上,同时向郑直发出自己的问候。
“嗯,吴雁南,去参加研讨会,感觉还好吧?下星期一教研组活动时,你跟周思前要好好准备,把经验介绍给大家。”郑直的眼睛很大,令人发毛地盯着吴雁南说。
“好。”吴雁南答应道。
“你今年多大呀?”郑直突然收回了自己咄咄逼人的大眼睛的强光,换了副温和的面孔,在学生上朝读的时间里和吴雁南拉起了家常,这让吴雁南又摸不着头脑了,但也只好如实回答:“三十一岁。”
“还年轻嘛,前途大有可为,平时多把心思放在教学与学习上。”
“嗯——”
“你孩子出生了吗?”
“还没呢。”
“哦,等你做了父亲,你会更觉得责任的重大啊。”
“哦——”
正说到这,下朝读的铃声响了,教学楼道里立即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吵闹声,郑直站了起来,说:“好好干,吴雁南,多钻研业务,学无止境啊。”
吴雁南心怀感激地目送着郑直走出门外,又迎接了与郑直擦肩而进的周思前,直望到周思前在对面坐下,才想起自己也该坐下了。
“老郑肯定坐的是我的板凳。”周思前说。
“怎么的?”吴雁南终于缓过神来,笑着问道。
“我这板凳还热乎乎的呢,哎,雁南,老郑今天早上进我们这里,不像来找小芮的,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只是说要我把心思多花费在钻研业务上。”
“那就对了,这样你就没有时间了。”
“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吧,好多人都替你捏一把汗呢,你敢跟老郑抢女人!”
“什么抢女人,跟老郑,听不懂,思前,你打开天窗把话往亮里说吧,我这一早上尽听别人说些拐弯抹角的话,头都有些炸了。”
“你去花县,跟小芮一块逛城楼,我们都看见了,两个人拉来扯去的,靠得那么近,还不知天黑以后干什么了呢。”
吴雁南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刚才老郑没头没脑的话,他还以为是和申建文一样不让他写上访信呢。看来阻止写信有一点,周思前的话也是内容之一,操。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想怪罪于芮敏,而正在这时候,芮敏踩着有规律的皮鞋的节奏进来了。
“你们早呀。”她向两个人发出了问候。
“你早。”周思前说。
吴雁南没说话,只把眼睛望过去,芮敏今天穿的是无袖的上衣,牛仔裙,长发光可照人,有几绺耷拉在肩膀和胳膊上。那胳膊,白白的,圆滚滚的。吴雁南想起了梅思月,也许妻子的胳膊细了点,是野生的藕,芮敏的就是家种的藕了,不知是受了什么样的关怀与呵护,那么白,那么嫩,让人不觉得想咬上一口,嚼出满口的汁水,那才过瘾。吴雁南的眼光又开始往下看了,但只看到裙摆下面,再没敢狠命地盯着,只好慌张地抬起头,迎住的,是芮敏千古不变的美丽微笑。
“我怎么了,惹得你这么看我,看怪物似的?”芮敏说。
“才不是怪物呢。”周思前说。
“是妖精!”吴雁南没出声,却在心里狠狠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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