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后光影消退,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寻常的模样。
太后拉过殷景熙的手,把他带到了自己身边。
“明秋。”
明秋是和顺公主原本的闺名,“和顺”的封号是在远嫁百济国和亲之际才封的。而她的闺名,也只有像太后这样身份的人才能这么喊。
对上太后充满担忧的眼神,和顺公主叹了口气。
“太后放心,我刚才什么都没瞧见。”
太后抓着殷景熙的手紧了又松,最后拍着他的手背道:“你也累了,今日早些回府休息吧。”
“是,孙儿先告辞了,请皇祖母与皇姑奶奶早些休息。”
从龙凤光影出现到现在,殷景熙并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反应。只是在转身离开宫殿之前,他用余光深深地看了那“龙蛋”一眼。
等人走后,太后这才脱力地坐回到椅子上。
“白瑾,你去查查今日在殿内当值的都是那些人。刚才发生的事情,要确保他们半个字都不会透露。”
“是。”
白瑾身为太后身边的大姑姑,自然明白她对殷景熙这个孙儿有多重视,也知道当今圣上的猜疑心有多重。若是让他知道殷景熙刚好站在了龙凤的光影之下,定会大发雷霆。
尽管太后吃斋念佛多年,但为了保护殷景熙,哪怕是破戒把今日当值的宫人都杖毙了也在所不惜。
瞧着白瑾退出殿外,和顺公主这才坐到了太后身边。
她们两人一个是先帝的胞妹,一个是先帝的妻子。在和顺出嫁之前,两人也有过齐心扶持先帝的时候。
“太后,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太后呷了口茶水,“你我这样的关系,还有什么是不能讲的?”
和顺回头看了眼放置在桌上的“龙蛋”,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我听说,这玉石中的龙凤奇景是要在吸收了正统的龙气之后才会被激发。可刚才,龙凤的光影却罩在了景熙的身上。”
“……”
茶水在太后的嗓子眼儿转了好几圈才咽下去。她放下杯子,眼神中透出疑惑与震惊。
“这,这不过是传说,岂能当真。”
和顺却摇头,“我亲眼见过,在回弘明之前,百济国大王曾抚摸过这玉石,当时也都有龙凤奇景出现。可换了寻常大臣抚摸,那奇景却是怎么都激发不了。”
太后听得心惊胆战,“可熙儿只是世子……”
和顺公主握住太后的手,低声问道:“当年我在百济国收到了皇兄薨逝的消息,说是恒宇逼宫弑父弑君。我当时便不相信,恒宇这孩子从小虽然腿残,心却坚强正直。我……”
“好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太后把手抽了出来,捂着快要从胸口里跳出来的心脏。
和顺公主抿紧了唇瓣,低声提醒:“太后可别忘了,当初我皇兄可是一直看好瑞王的。”
“别再说了。”太后急切地打断她的话,“我的吟琪已经没了,恒宇也在那场骚乱中死于非命。如今弘明国全靠珏轩一人撑着,我能怎么办?”
和顺公主也站起身来,“可太后还有景熙呢,他可是瑞王的儿子。”
“那又能如何?难不成让皇帝立熙儿为太子,把皇位传给他?”
和顺公主走近太后跟前,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提醒道。
“我知道太后嫂嫂心里难受,但你也别忘了,当初我,你,皇兄三人在丛慧寺求的签。”
此话一出,太后身躯猛然震了震。
三十前年,她与先帝带着尚未出嫁的和顺公主前往丛慧寺,装作普通百姓求了一签。
那是一个下下签,上面写着“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等字样。
当时丛慧寺的主持便替他们解签,警告他们要防范贼人,以免家业亲人被害。
先帝听完之后哈哈大笑两声,将签弃掉。并且自信地告诉方丈,他家庭和睦,子女也都相亲,更没有什么贼人敢打他家业的主意。
可事实证明,先帝以及他的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死在那场宫变里,唯一剩下的三皇子成了当今的皇帝。
想到当年签上的惊醒,太后只觉得如坠冰窖。
“怎,怎么可能……”
她跌坐回椅子上,两只手握在一起止不住地颤抖着。
其实早在和顺公主提出这个疑问之前,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这样的设想太过残酷,她已经失去了夫君和两个儿子,不想在把“贼人”的可能性套在仅剩的儿子身上。
可和顺公主的提醒,却无疑给了她当头一棒。
当年那场宫变中丝丝缕缕的蛛丝马迹,皇帝当时各种反常的举动,以及这么多年来他对待殷景熙的冰冷防范的态度,都在此刻汇聚起来呈现在太后面前。
和顺公主走到“龙蛋”前站定,“这玉石是有灵性的,太后若是拿不定主意,不如请来皇上再测试一番。”
太后闻言抬眸,眼睛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两枚玉石上。
翌日一早,皇帝刚下朝就被请到了太后宫里。
此时和顺公主不在,殿内只有太后独自一人守着那两枚“龙蛋”出神。
“母后找朕有事?”
听到脚步声从身后响起,太后收敛了一下神色,再转身时已经带上了得体的笑容。“皇上来了,你来的正好,哀家正研究这宝物呢。”
皇帝视线落到“龙蛋”上,神色有些微妙。
“太后可喜欢这东西?”
“喜欢!当然喜欢。这后宫中啊,女人多,阴气也重。哀家一向浅眠多梦,吃了再多的药都没用。谁知这龙蛋昨日送过来,哀家却睡得格外踏实。想必定是它吸收了皇上的真龙之气,驱散了这殿内的阴气,庇佑了哀家。”
太后这两句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中,惹来皇帝哈哈两声大笑。
“既然母后这样喜欢这宝物,那就让它多在这放几日。”
太后也跟着笑了笑,“那怎么好,如此宝物,自该让后宫妃嫔们都开开眼,哀家怎能独享。”
“这有什么。”
皇帝并不当回事,他让人观赏这“龙蛋”的最终目的,不过就是想提醒众人他才是上天认定的真龙天子。
如今太后金口玉言说他的真龙之气能驱散宫中的阴气,这可比单纯的观赏宝物更令人信服。
“无妨,没有什么比母后的身体康健更重要。”
话说到这,太后踱步走到其中一枚“龙蛋”站定。
“那要不这样,反正这宝物是一对。其中一块暂且留在哀家这里,另外一块则命人送去皇后中宫,也好让妃嫔们每日去请安的时候有机会沾沾龙气。皇帝意下如何?”
“好,那就按照母后的意思办。”
现在皇帝龙心大悦,无论太后怎么说,他都不会拒绝。
太后看准时机,再次提出了一个要求。
“既然这样,皇帝再离开之前再多摸两下这宝物,也好让真龙之气留存得更久些。”
能够被人需要,也让皇帝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走上前来将手覆在了“龙蛋”上。
在太后的精心安排下,这“龙蛋”原本就是放在靠近窗边的案桌上供人欣赏。此刻窗户打开,阳光正好洒在上面。
若是真如同和顺公主所言,这宝物只有在真龙天子的手下才会显现出龙凤腾峰的祥瑞景象,那皇帝触碰之后是否有光影出现,就代表皇帝的是否为天定之人。
太后睁大了眼睛看着宝物,心脏跳动得厉害。
而皇帝却浑然不知,手掌轻柔地抚摸着“龙蛋”,神色怡然自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直到皇帝将手从宝物上拿开,都没有任何神奇的现象发生。
太后的脸色已经惨白得如同屋檐上的积雪一般,为了不引起皇帝的怀疑,她只能转过身子借着咳嗽的动作遮住了面颊。
“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皇帝的思路,他收回视线,走过来扶住太后的胳膊。
“母后这是怎么了?”
太后摆手,“无妨无妨,可能是风有些大。”
皇帝这才注意到一直稀开的窗户。
“白瑾姑姑也是,明知母后身子不好,这么冷的天气怎么还叫人把窗户打开。”
“是哀家刚才觉得闷得慌。”
说话间白瑾嬷嬷走进殿内,闻言赶忙把窗户给合上。
“都是奴婢的疏忽,还请皇上,太后恕罪。”
白瑾是宫里的老人了,身份非寻常宫人可比,皇帝即便心生不满顶多也就是嘴上教训两句,不会真的把她怎么样。
见白瑾认了错就要扶着太后去寝殿休息,皇帝便也提出了告辞。
等到人走之后,太后再也撑不住,直接抓着白瑾的手滑坐到了地上。
“太后!”
太后死死握着白瑾的手腕,整个人像是喘不过气来,“白瑾,哀家刚才亲眼看到了。”
“太后看到了什么?”
“皇帝触碰了那宝物,却没有光影显露出来。”
“……”
白瑾一阵沉默。
最近这一两日,关于“龙蛋”的传闻传遍了后宫,人人都知道皇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从龙蛋里看到了祥瑞之兆。
但如今太后却说皇帝没能召唤出龙凤奇景,反倒是昨日殷景熙随手一摸那宝物,就有奇异的光影呈现出来。
“太后,会不会是您看错了?也许,也许是刚才皇帝所站的角度不对。”
白瑾试图安慰太后,却无济于事。
“哀家看得清楚,皇帝摸了那宝物许久,却都没有任何变化。白瑾,你说,这是不是上天在示警?”
“太后!”
白瑾壮着胆子打断了太后的猜疑,将她从冰凉的地上扶起来。
“太后别想了,总归如今只有一位皇帝,多思无益。奴婢扶您进内殿躺下休息一会儿,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片刻之后,太后虽然躺在了暖和的床上,但心中却依旧慌乱如麻。
她曾经不敢怀疑,现在却不得不多想。
如今当今皇帝当真并非天定之人,那当年的宫变的真相究竟是如何的?
是谁杀了先帝?是谁派人将当年的大皇子当街斩首?又是谁杀了瑞王,放火烧了瑞王府?
一连串的问题像野兽的利爪一样撕扯着太后的神经,让她头疼欲裂。
而就在太后的寝殿门外,伺候了太后一辈子的白瑾嬷嬷此刻也是脸色惨白,浑身颤抖如筛。
她一双眼睛直勾勾透过门缝望向太后的睡榻,就在那床板的夹层里,至今还藏着一封先帝的传位诏书!
那诏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先帝将皇位传于二皇子殷吟琪,由他继承大统。而大皇子殷恒宇和三皇子殷珏轩分别被封为恒王与景王,且有各自的封地。
只是没想到,殷珏轩野心勃勃发动了宫变,不仅弑君弑父,还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的两个皇兄。
当时大皇子殷恒宇带着诏书与年幼的殷景熙出逃皇宫,又以血肉之躯将追兵引开。
在万分艰险之际,他将这封带血的诏书托付给了一位江湖上认识的友人,请对方趁乱把诏书送回皇宫,交到太后的手上。
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诏书被殷恒宇带出宫藏起来,谁又能想到他会把东西又送回宫内。
殷恒宇原本是期望太后能在拿到诏书后拨乱反正,将皇位从殷珏轩的手中夺回来,交付到殷景熙的手上。
可谁知当时局势混乱,拿到诏书的不是太后本人,而是贴身宫女白瑾。
白瑾在看过诏书之后心头大震,第一时间去找太后,却在途中无意间撞见了殷珏轩吩咐侍卫搜宫。
小到宫女太监,大到宫妃,都必须接受严格的搜查。但凡是遇上可疑人物,都以谋反罪斩立决。
当侍卫询问太后宫中是否也需要搜查的时候,殷珏轩没有半分犹豫地点头。不仅如此,他还特意叮嘱侍卫,一旦太后怀疑他的大统资格,不必手软,直接将其处死。
反正最后无论是弑君还是杀母,这些罪名都会落到大皇子殷恒宇的头上。
白瑾虽然窥见了真相,但为了太后的安全,她不敢说出来,而是将诏书悄悄藏在了太后的床板夹缝之中。
其后宫变结束,殷珏轩坐上了皇位,太后在痛失夫君和两位儿子之后大病了一场。那藏在床板之间的诏书也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