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因为林黛玉回去,剩下自己一个人孤寂,也不和其他人玩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了起来,只觉得心中像似被戳了一刀,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袭人等慌慌忙忙来搀扶,问是怎么回事,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没关系!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
说着便爬了起来,要把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实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然放不下,却又不敢阻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就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夜里风大,等明早再过去不迟。”
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的人役,拥护前来。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震岳。宝玉下了车,急忙奔到停灵之室,痛哭一番。
贾珍哭得跟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人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个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离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
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后事要紧。”
贾珍拍手说:“如何料理,只不过尽我所能罢了!”
有人来说:“苏州去的人昭儿回来了。”
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
昭儿说:“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没了。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柩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的请示,还瞧瞧奶奶家里可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
凤姐说:“妳见过别人了没有?”
昭儿:“都见过了。”说完,连忙退去。
凤姐向贾宝玉笑道:“你的林妹妹可以在我们家长住了。”
宝玉说:“不得了,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前未来得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挂念,等待要回去,无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怕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不得忍耐到晚上回来,又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给昭儿。
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的服侍,不要惹妳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喝酒,别勾引他认得的混账女人,回来打断你的腿。”
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如今还是有香火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都已经预备妥当,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今日秦氏的丧礼,族中诸人皆在铁槛寺下榻,唯独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派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尼姑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间来作住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为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当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贾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
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秦钟便跟着凤姐、宝玉,一起来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到净室、更衣净手完,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越发出息了。
说道:“妳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呢?”
净虚说:“这几天都没工夫,因为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得没有空,就没去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看见到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
秦钟说:“理那东西作什么﹖”
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你搂着她作什么?这会还哄我。”
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
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她倒碗茶来我喝,就丢开了手。”
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她倒去,还怕她不倒?何必要我说呢。”
宝玉:“我叫她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如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
秦钟只得说:“能儿,倒碗茶来给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她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这般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她的娇媚,二人虽未交上手,却已经是情投意合了。
如今智能见到了秦钟,心眼俱开,走过去倒了茶。秦钟笑说:“给我。”
宝玉叫:“给我!”
智能儿抿着嘴笑道:“一碗茶也来争,我难道手里有蜜?”
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请他们两个人去吃茶果点心。他们两个哪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笑。
凤姐也略坐片刻,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只不过是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提示。”
凤姐问是何事,老尼说:“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候,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个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料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料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金。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经有了人家。”
“谁知道李公子执意不依,一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给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派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
“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合,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老尼说:“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
凤姐听了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是府里连这点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妳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妳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一口气。”
老尼听了,喜不自禁,忙说:“有,有,有!这个不难。”
凤姐又说:“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只不过是给打发去说的小厮做盘缠,让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即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
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然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
凤姐:“妳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得了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
老尼:“这一点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发挥。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得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秦钟趁黑无人,来找智能。刚到后面房里,只见智能单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样,我就要叫唤了。”
秦钟求道:“好美人,我已经急死了。妳今日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
智能说:“你想怎么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开了这些人,才能依你。”
秦钟:“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
说着,一口吹熄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了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扎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时,只见一个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道是谁,吓得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忍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才知道是贾宝玉。
秦钟连忙起来,抱怨说:“这算什么?”
宝玉笑道:“你倒不依,我们就叫喊起来。”羞得智能趁黑地跑了。
宝玉拉了秦钟出来:“你可还和我强辩?”
秦钟笑道:“好兄弟,你别嚷得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宝玉笑道:“这会也不用多说,等一会睡觉,再细细的算账。”
一时宽衣安歇的时间,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为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账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是疑案。
一宿无话。等到次日一早,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教唆宝玉求凤姐再多住一天。
凤姐想了一想:丧仪大事虽然办妥,但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多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又可以完成净虚那事,也可以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了,岂不欢喜?
她便向宝玉说:“我的事都办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要辛苦一天吧,明天可是一定要走了。”
宝玉千姐姐万姐姐的拜托:“只住一天,明日一定回去。”于是又住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