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演《荆钗记》,林黛玉看到《男祭》这一出,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情理的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吧了,跑到江边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管从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然后入席了,凤姐自觉着酒沉了,心里突然的似乎往上撞,说要回家去歇歇,只见那耍百戏的上来,便和尤氏说道:“预备赏钱,我要去洗洗脸。”尤氏点头。
凤姐趁人不防,便出了席,往房门后檐下走来。平儿留心,也忙着跟了上来,凤姐便扶着她。才到穿廊下,只见她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正在那里站着,见她两个来了,回身就跑。凤姐便起了疑心,连忙叫着。那丫头起先只是装着听不见,无奈后面连平儿也叫她,只有回来。
凤姐越发起了疑心,和平儿进了穿堂,叫那小丫头进来,把隔扇关了,凤姐坐在小院子的台阶上,命令那丫头跪下,喝命平儿:“叫两个二门上的小厮来,拿绳子鞭子,把那眼睛里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
那小丫头已经吓的魂飞魄散,哭着磕头求饶。凤姐问道:“我又不是鬼,妳看见了我,不规规矩矩站住,怎么倒往前跑呢?”
小丫头哭道:“我原本没看见奶奶来。我又记挂着房里无人,所以跑了。”
凤姐:“房里既然没人,谁又叫妳来的?妳没看见我,我和平儿在后头扯着脖子叫了妳十来声,越叫越跑。离的又不远,妳是聋了不成?妳还敢和我强辩!”
说着便扬手一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顿时小丫头两腮紫胀起来。平儿忙劝:“奶奶小心手疼。”
凤姐便说:“妳再打她,问她到底跑什么?她再不说,把她的嘴撕烂了!”
那小丫头起先还强辩,后来听见凤姐要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才哭道:“二爷在家里,打发我来这里瞧着奶奶的,若见奶奶散了,先叫我送信给他。不料奶奶这会就回来了。”
凤姐见话中有文章,便又问道:“叫妳瞧着我做什么?难道怕我家回去不成?必定有别的缘故,快告诉我,我从此以后疼妳。妳若不细说,立刻拿刀子来割妳的肉。”
说着往头上拔下一根簪子,向那丫头嘴上乱戳,吓得那丫头一边躲,一边哭求:“我告诉奶奶,可别说是我说的。”
平儿一旁劝,一面催他,叫她快说。丫头便说:“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睡了一会醒了,打发人来瞧瞧奶奶,说才要坐席,还有好一会才回来了。二爷就开了箱子,拿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叫我悄悄的送给鲍二的老婆,叫她进来。她收了东西就往我们屋子里来了。二爷叫我来瞧着奶奶,底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凤姐听了,已经气得浑身发软,连忙起身,一径回家。刚到院门,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提着名字喝住。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索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了,可巧奶奶回来了。”
凤姐问:“告诉我什么?”
那小丫头便说二爷在家这般如此如此,将方才的话也说了一遍。凤姐啐道:“妳之前在做什么?这会我看见妳了,妳倒推得一乾二净了!”
说着也扬手一下,打得那丫头一个锒铛。便摄手摄脚的走到窗前。往里面听时,只听到里头说笑。那妇人笑道:“要是妳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
贾琏说:“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
那妇人说:“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正了,只怕还好一些。”
贾琏:“如今连平儿她也不让我沾一沾,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犯了夜叉星。”
凤姐听了,气得浑身乱颤,又听他们俩人都称赞平儿,便怀疑平儿平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愤怨语了,那酒劲越发涌了上来,也并不忖度,回身把平儿先打了两下,一脚踢开门进去,也不容分说,抓着鲍二家的痛打一顿。
又怕贾琏走出去,便堵着门站着骂道:“好个贱妇!妳偷主子汉子,还要咒死主子老婆!平儿过来!妳们贱妇忘八一条藤儿,都嫌着我,在外面妳哄着我!”
说着又把平儿打了好几下,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只有气得干哭,骂道:“你们做这些没脸的事情,好好的扯上我做什么?”
说着也把鲍二家的痛打了起来,贾琏也因为喝多了酒,进来时高兴,未做得机密,一见到凤姐来了,已经没有了主意。又见平儿也闹起来,把酒兴也气了上来了。凤姐打鲍二家的,他已经又气又愧,只是不好说话,看见平儿也在打,便上来踢骂道:“好个贱妇!妳也动手打人!”
平儿气怯,忙住了手,哭道:“你们背地里说话,为什么扯上了我呢?”
凤姐见平儿怕贾琏,越发生气,又赶上来打平儿,偏叫打鲍二家的。平儿急了,便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外面众婆子丫头连忙拦住解劝。凤姐见平儿寻死去,便一头撞在贾琏怀里,叫道:“你们一条藤儿害我,被我听见了,倒都唬起我来。你也勒死我!”
贾琏气得从墙上拔出剑来:“妳不用寻死,我急了,一起杀了,我偿了命,大家死的干净。”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尤氏等一群人来了,说:“这是怎么回事,才好好的,就闹起来。”
贾琏见了人,越发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风来,故意要杀凤姐。凤姐见人来了,便不像先前那样的泼辣,丢下众人,便哭着往贾母那边跑。
此时戏已经散出,凤姐跑到贾母的跟前,倒在贾母的怀里,只说:“老祖宗救我!琏二爷要杀我了!”
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忙着问怎么呢?凤姐儿哭道:“我才回家去换衣服,不料琏二爷在家和人说话,我只当是有客来了,吓得我不敢进去。在窗户外头听了一听,原来是和鲍二家的媳妇商议,说我的厉害,要拿毒药给我吃,治我于死地,把平儿扶了正。我气极了,又不敢和他吵,打了平儿两下,问她为什么要害我。他气臊了,就要杀我。”
贾母等听了,都信以为真:“这还得了!快拿了那个下流的家伙!”
话没有说完,只见贾琏拿着剑赶来,后面有许多人跟着。贾琏仗着贾母平日疼他们,连母亲婶母也无碍,所以逞强闹了起来。邢夫人、王夫人见了,气的忙着拦住骂道:“你这下流家伙!你造反了啊,老太太在这里了!”
贾琏斜着眼骂道:“都是老太太惯肆她,她才会这样,连我也骂起来了!”
邢夫人气的夺下剑来,喝骂他:“快出去!”
贾琏撒娇撒痴,涎言涎语的乱说。贾母气得说道::我知道你也不把我们放在眼睛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看他走不走!”贾琏听见这话,才锒铛提着脚出去了,赌气也不往家去,便往外书房来。
邢夫人、王夫人也说凤姐。贾母笑道:“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得住不这样了。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喝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说的众人都笑了。
贾母又说:“妳放心,等明天我叫他来给妳赔不是,妳今天也别过去闹他。”
又骂:“平儿那蹄子,平日我倒看她挺好的,怎么暗地里这么的坏。”
尤氏笑道:“平儿没有不是,是凤丫头拿着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煞性子。平儿委曲得什么似的,老太太还骂人家。”
贾母:“原来这样,我说那孩子倒不像是狐媚。既然这样,可怜的白受了他们的气。”
“琥珀,妳出去告诉平儿,就说我说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曲,明天我叫凤丫头替她赔不是。今天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原来平儿早被李纨拉入大观园去了,平儿哭的哽咽难言。宝钗劝道:“妳是个明白人,平日凤丫头如何待妳,今天只不过她多喝一口酒。她不拿妳出气,难道拿别人出气不成?别人又笑话她喝醉了。妳只管这会的委曲,平日妳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呢?”
正说着,只见琥珀走来,说了贾母的话。平儿自觉面子上有了光辉,才渐渐的好了。宝玉让了平儿到怡红院中来,袭人接着笑道:“我原先要让妳的,只因为大奶奶和姑娘们都让妳,我就不好让了。”
平儿陪笑说多谢:“好好的从哪里说起,无缘无故白受了一场气。”
袭人笑道:“二奶奶平日待妳好,这只不过是一时气急了。”
平儿:“二奶奶倒没说什么,只是那个贱妇整我,她又偏拿我凑趣,况且还有我们那胡涂爷打我。”说着,便又觉得委曲,禁不住落泪。
宝玉连忙劝道:“好姐姐,别伤心,我替他们两个赔不是。”
平儿笑道:“与你什么相干?”
宝玉笑道:“我们弟兄姊妹都一样。他们得罪了人,我替他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又说:“可惜这新衣服也沾污了,这里有妳花妹妹的衣服,何不换了下来,拿些烧酒喷了,熨一熨。把头也梳一梳,洗洗脸。”
一面说,一面便吩咐了小丫头们舀洗脸水,烧熨斗来。
平儿只听人说宝玉能和女孩们交心;宝玉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所以不肯和她亲近,因而不能为她尽心。平儿今日见他这般,心中暗暗的思想:“果然话不虚传,事事都想得周到。”
见袭人特地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太穿的衣服来与她换,便赶忙的脱下自己的衣服,洗了脸。宝玉在一旁笑劝道:“姐姐应该擦上些胭脂粉,不然倒像是和凤姐姐赌了气似的。况且今天又是她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妳。”
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走到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瓷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给平儿。又笑向她说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磨碎了兑上香料制成的。”
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四样俱美,扑在脸上,也容易匀净,而且能润泽肌肤,不像别的粉青重涩滞。然后看见胭脂是装在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
宝玉笑道:“那市面上卖的胭脂都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的汁来,淘澄净了渣滓,配了花露蒸迭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抹在手心里,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够涂抹颊腮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然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宝玉将盆内开的一枝并蒂秋蕙用竹剪刀撷了下来,帮她簪在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