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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令:
见字如面。
写下此信时,我已免罪回到抚鼎山庄,你在入狱前托付信使送来的擒阳刀也随之而到。
擒阳刚烈,是你骨子里的秉性。看着擒阳,不禁想起初见时,你以为我要欺负那可怜的孤女,亮了刀来,骂我是登徒子。如今想来,可笑也可叹,笑你我缘分天定,叹你我落花流水,终究成一场空。
关于其中渊源,我已猜知一二,余下诸日,我会尽力周旋,争求为你豁免死罪。
秋雁长姊幼年丧母,不得父亲喜爱,性情好强偏激,诱使你去杀害崔书崔刺史实在是大不该。
你向来比男儿都爽利刚正,不该遭牢狱之灾,然酿成此终身之憾,究其根本,最大的罪责在我。我是个懦夫,答应与你成亲,却一直未能做到,如今饱尝恶果,与秋雁长姊,还有你,都没有关系。
如今写下此信,只是想让你知道,在牢中供出你的名字,实无害你之心。那位段大人以及傅姑娘已经查到其中蹊跷,覆水难收,澜生也再难隐瞒。思及家中父亲年迈,长姊孤苦,只得出此下策。
只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事到如今,解释再多也无法消了我的业障,澜生已无颜再面对你。
擒阳刀,我会好生珍藏。若你难逃此劫,待我安顿好庄中后事,必然去黄泉寻你,来世与你定做一对夫妻眷侣;若上天开恩,让我有幸再与你相见,届时定将擒阳完璧归赵,你要杀要剐,我必全都依了你的心思。
香令。宋澜生比世间任何一名男儿都想要娶你,可抚鼎山庄的少庄主却是不成的。
若秋雁长姊是男儿,兴许会比我更适合坐少庄主之位。她在剑术刀法上天赋极高,如若能熬过此关,我必然说服父亲,将她培养成抚鼎山庄的接班人。
到那时,我不再是少庄主,我的这颗心,还有这条命都将奉于你来处置。
望安。
澜生,敬上。
傅成璧轻蹙起了眉。
宋澜生和聂香令情深意切,如此看来,宋澜生当日肯答应宋遥来雁门关提亲,不单单是屈从于父命,更想利用这门亲事为聂香令求取一线生机。
对于求娶傅成璧,宋澜生本就愧疚于心,当日教傅谨之言辞羞辱一番,更是让他觉得无地自容,故而宋澜生诚恳地认过错,并未多加纠缠。
离开雁门关之后,他本来打算另寻出路,重振旗鼓,就算废了一只手也得学会肩负起山庄的重任。可他没有想到,自己因为抚鼎山庄而复燃的斗志,却成了他的催命符。
宋澜生早就知道宋秋雁天赋异禀,却从来没想过这样惊人的天赋一直被桎梏,囚禁至扭曲的结果。
宋秋雁毫不留情地杀了他。
杀宋澜生,并非因为宋秋雁就想要他的命,而是她在牢笼当中实在太久太久了,需要一个发泄口,将她这么多年来的压抑和痛苦统统都发泄出来。
在父亲纳妾之前,宋秋雁尚能偶尔看到父亲对她慈容,她想事事都做得好,做给父亲看。可就在宋澜生出生后,父亲就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这个小儿子。
那时宋秋雁的年纪也小,想不通这是为甚么,宋遥给她的直观感受,就是宋澜生的到来才导致她失去父亲的宠爱。
她一方面想要亲近清风朗月一般的宋澜生,羡慕他拥有的种种;一方面又嫉恨他,夺走了她该有的一切。
杀掉宋澜生,对于宋秋雁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告别过去的仪式。她要杀掉自己憧憬的,然后成为宋澜生,成为她一直憧憬的人。
仪式过后,宋秋雁如同浴火重生,才会在过龙门时有那样灼灼风姿——以一把逆水剑横扫群雄,成为西三郡最有可能成为大管家的候选人,甚至代替她的父亲宋遥,坐上抚鼎山庄庄主一位。
只可惜……她聪明的时候太聪明,糊涂的时候又太糊涂。聪明在于她对剑法的领悟超乎常人,糊涂在于她到最后也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聂白崖处心积虑多年,从扶植大月门开始,到收宋秋雁为徒弟,都是为了能够连任大管家一位。
他给宋秋雁一个镜花水月的梦,然后再毫不留情地揭开真相,嘲笑着她所有的痴心妄想,践踏着她自以为是的天赋。
再高的天赋又能如何?她始终是个女人,教人愚弄轻贱了一辈子的女人。
四周静谧极了,甚至能听见窗外风掠过梅梢的声音。
傅成璧黯了一会儿,将信笺好好折起来,重新用红泥漆上。她将信交给牢役,“没甚么问题,给聂香令送去罢。”
如果宋秋雁也能看到此信,不知会作何感想。倘若她一早知道宋澜生已经存了要将抚鼎山庄交给她来掌管的心,那日在清风峡,她还会动手么?
或许会。或许不会。宋秋雁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知道她会做出甚么样的选择。
傅成璧整理卷宗,只能用史书工笔,力求客观公正,不得多加评判。
整理到最后,她才展开一张宣纸,惯用沾着金粉的朱墨写下“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一句,刻“金鳞恨”为记,一并封装,等大理寺核验过后,她就能取阅,再写成公案传记一类。
……
三日后归宁,却也到了离别之日。圣命不容耽误,即刻就得启程回到京城。
段崇陪着傅成璧回门,备得礼物贵重又用心,承诺在未来一个月内,将会有一千石粮草以及给将士们过冬的棉衣,直接送到雁门关去。
傅谨之这几日因府衙要务,一直宿在别业中。傅成璧回门,见着兄长,想起不日就要分别,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
傅谨之想起来离京那会儿的小成璧,更加心疼。他抚着她的发,低声承诺道:“好蛮蛮,待哥处理好西三郡的事,就回京城去,我们兄妹以后就再没有生别了。”
段崇一开始还没觉得甚么,这会儿看他们抱久了,隐隐有些不快。他拎着傅成璧的领子揪到怀里来,板着脸对傅谨之说:“请侯爷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明月。”
傅谨之瞥了他一眼,显然对他横插一脚很不满。但见段崇暗红武袍,成璧水红袖袄,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尽是般配,这才想到段崇已然是成璧名正言顺的夫君了,说这句话并无不妥。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出不来,堵得傅谨之脸色发青。
傅成璧瞧出两个没由来地暗暗较劲儿,破涕为笑,扯着傅谨之的手说:“哥哥在雁门关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遇见心仪的人,娶来给明月当嫂嫂。爹娘泉下有知,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傅谨之对此却没甚么浓烈的心思,淡然笑道:“你过得幸福,就是爹娘最大的心愿了。”他沉吟片刻,转而看向段崇:“有两件事,还望妹婿答应。”
段崇听他叫妹婿,自然敬道:“但听侯爷吩咐。”
“第一,璧儿委身于你,你应当好生待她、敬她,一生只爱护她一个人,莫要再动甚么旁的念头。”傅家男儿向来专一,他这言下之意就是同样不许段崇纳妾。
段崇毫不犹疑地点头应下。他有明月,此生足矣。
“第二,”傅谨之眸色微沉,“日后你们生下的第一个小子,要姓傅,入我傅家的族谱。”
“哥?!”傅成璧纳罕和讶然并至,道。
傅谨之夺问一句,盯向段崇:“你应,还是不应?”
段崇对此事却看得极淡,回道:“我段崇本就是无名无姓的人,得长公主之恩才有今日。姓傅也好。”他看了傅成璧一眼,笑着说:“好听,也好取名字。”
傅谨之见他浑不在意,哼了一声:“连名字都想过了?”
段崇点了点头:“傅衍。”
“……”傅成璧哭笑不得,寻着他腰上的软肉拧了一下,“少说一句。”
傅谨之已经很想拿枪挑飞他了。
一行人马整队出发时,天空中下起盐粒子一样的细雪,簌簌扑落。远郊被一层淡白的霜衣,极目处雪雾朦胧,不知前路。
临分别前,傅谨之沉声对她说:“去罢。当年哥留你一人在京,这次也该轮到哥看着你离开了。”
傅成璧脚下是笔直的官道,身后矗立着高大的城楼。她拢着雪氅,眺望着城墙上的身影,霜雪凝在她的鸦睫上,怎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傅谨之还在。
挺立在上,若雪松青竹,一直在望着她。
高竿上系着五色结带,坠着铜铎,发出大铃的清响。乔守臣派人来问,“为何段大人还未到?”
刚问没多久,段崇就骑着骏马穿出了城门。待他近了,却不见齐禅。
傅成璧疑道:“剑圣师父呢?”
“他要留在西三郡。”段崇摘下风帽,将缰绳交给他人,他手上凉得很,一时未贸贸然去握傅成璧的手。他说:“师父想留下来,一起重新建立西三郡的新秩序。”
傅成璧却也不嫌他冷,勾住他的手指暖着,问:“从前的事,剑圣师父还在意么?”
“师父说,逃避改变不了甚么,西三郡永远都会是从前的西三郡。”段崇回过头,远远地眺望向淡淡雪雾的城楼,“没有人愿意镇守这样的地方,可总要有人留下。”
“从前是你的父亲,现在是你的兄长。师父说,这也是他的使命,是他接任武林大宝时曾经许诺过的誓言。”他牢牢握住傅成璧的手,声音沉稳有力,“我答应他,以后代他们好好照顾你。”
铜铎叮铃铃响了起来,雪白的小道上沉压压地碾过去车辙和马蹄印,一行人马逐渐消失在天尽头,前路是山长水远,烟云茫茫。
正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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