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1 / 1)

且说自司马茂英谢晦等人离开后,栖霞山长亭里的诸文人也失了继续吟诗作对泼墨挥毫的兴致,各自寒暄一番也就散了。

王昙首正收整自己的书画,便有多人上来求取他的墨宝,他倒也十分大方,尽数赠了出去。正要离开长亭时,才见刘义隆回来,讶然道:“你这是去哪里了?”

刘义隆淡然一笑,道:“没去哪里,只在附近随意走了走。”

王昙首想到之前刘义隆和司马茂英之间奇怪的举动,不免问道:“你跟德音怎么了?”

“没怎么,我们很好,你多虑了。”

“当真很好?可她为何不理你?”王昙首不肯相信。

“德音一向有些小性子,她大抵是嫌我来得太晚。”刘义隆抬头看向前方,“既然已无他事,便离开此地吧!”他抬脚往石阶走去。

王昙首跟上他,说道:“方才德音身边的丫头小惠落水了,幸亏谢将军及时将她救起,否则肯定凶多吉少。”

刘义隆并无多少惊讶之意,只淡然道:“无事便好。”

王昙首又将之前刘涛为小惠渡气,以及司马茂英要将小惠许配刘涛却被拒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刘义隆。

刘义隆依旧没有多少惊讶,只道:“小惠倒是个刚烈要强的女子。”

“可不是么!若非谢将军拦下,只怕她真就一头碰死了。”王昙首言到此处,不免又感叹道:“这恩平也真是,娶了小惠不也挺好的嘛!还偏说自己有喜欢的女子,非她不娶。这要是叫他外祖母知晓,不定得多伤心。他外祖母只他这一根独苗了,他还不知珍惜自己。”

刘义隆目光微微一闪,却并未横加评论。其实方才小惠落水时,他就长亭北侧的竹林里,看到了禁卫军,他便知晓谢晦来了。谢晦武功很高,他自不必担心小惠无法得救,于是一直立于竹林里,遥遥看着长亭。

谢晦是他父亲的人,他可以肯定,然谢晦又是个自负之人,恐不是全心听令于刘裕,这才有了禁卫军中大换要员之举。谢晦是想在刘裕夺位之前多一些资本,以便将来谋求更多吧!

王昙首见他神情凝重,问道:“你在想什么?”

刘义隆回神,平淡道:“没想什么,我打算去看望陶潜先生,你可愿跟我一块去?”

“陶潜先生?”王昙首先是一愣,而后十分无奈道:“我长兄过去总是劝他入仕,他不肯答应,一见我长兄就躲,连带对我,亦是尤为厌烦。我去看他,还不得碰一鼻子灰呀!”

陶潜先生陶渊明与王昙首的长兄王弘原是好友,相识于江州,而后王弘时常劝说陶渊明再入仕途,却一直遭到拒绝。王弘说得多了,陶渊明便不再见这位昔日好友,二人关系也逐渐疏远。

刘义隆道:“你不肯去,我也不勉强,不过我在陶潜先生那里存了几坛桂花酿,你若是不去,恐怕就无福消受了。”说罢,他朗声一笑,快步走下石阶。

“什么?”王昙首瞪眼,怒道:“你这刘车儿,好生可恶,就拿我好酒来胁迫我。”王昙首追上他的脚步,“你这么说,分明是迫我和你一起去。”

“你既以为我是迫你一起去,大可以不去,我又没拿刀架你脖子上。”

“那你为何要说在那存了好酒,分明是挠我心窝。”

“我若事先不说,事后才告知你,那有我存的桂花酿,而且已被吃尽,你还不得捶胸顿足悔恨不已啊!”

王昙首细细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于是嘿嘿笑道:“你说的对,以你这有意气死人的秉性,若吃了好酒一定会告知我,为防后悔,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

刘义隆淡然一笑,继续往前走去。

一个时辰后,梁子高驾着马车来到一座茅屋前。这茅屋建得简单朴素,有一方院子,院里几片菜地,蔬菜叶片肥厚,长势喜人。茅屋之后则是片片田野,此时谷物已经收割,田里只留下干枯的稻杆。

刘义隆跳下马车,走到院门外,瞧见柴扉紧闭,显然茅屋的主人并不在家。

这时正有一名农夫扛着头经过,刘义隆忙向其询问道:“足下留步,请问足下可知陶潜先生去了何处。”

农夫道:“近日村头孙家老头子过世,陶潜大抵是去送葬了。你们去村头瞧瞧,兴许他在那。”

刘义隆抱拳,“多谢足下。”

“不用客气。”农夫挥挥手便走了。

陶渊明自隐居之后,便自名陶潜,故而附近村民只知陶潜不知陶渊明。

当下刘义隆又上了马车,令车夫驾着马车往村头而去。不多时,他们来到村头,果然听到外头在奏丧乐,还有人痛哭哀嚎的声音传来。

刘义隆和王昙首甫一下了马车,便听到灵堂里有人悲戚唱着挽歌,那歌词唱道: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

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唱曲悲伤哀愁,声音嘶哑沧桑,与那些哭声混杂在一起,竟能令人内心升起一阵莫名悲痛之情。

几百年前,这挽歌本是大汉朝规定的送葬丧礼之一,发展至今,已不仅仅作送葬之用。许多名士皆喜爱挽歌,其凄美哀伤的曲调正符合当世文人们的审美,有时这样的挽歌正能恰如其分地将文人们心中的诸多幽思表现出来。更多的时候,文人们喜欢用挽歌来表达对礼法的蔑视,对自由的崇尚,以及风流不羁的生活态度。

现下这位陶潜先生,也是个喜爱挽歌的文人。不必怀疑,在灵堂中唱歌之人便是年过花甲的陶渊明。

刘义隆与王昙首驻足于灵堂外,又听得里面得人继续唱道:

昔在无酒饮,今但湛空觞。

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

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

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

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

一朝出门去,归来夜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

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

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挽歌唱毕,哭声依旧,更叫人心中凄恻无比,仿佛人生便如歌中所唱的那样,有生既有死,不论王公贵族,抑或平民百姓,死后都归于黄土,托身于大山,谁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千秋万世之后,又有谁能知晓前人的荣辱呢?

歌曲之中又隐隐包涵了另外的含义,似在劝告世人,人生在世,不如多饮些美酒,活得潇洒豁达一些,珍惜身边的亲友,莫叫行将就木之时,才追悔莫及。

王昙首似已被这首挽歌感染,竟不觉也跟着唱了两句:“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刘义隆见王昙首一副沉浸于歌曲中的模样,心说到底是个多愁善感之人呐!

两人在灵堂外并未站太久,挽歌唱完后,那位陶潜先生步履蹒跚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灰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束在头上,身上穿着粗麻大衫,脚上是一双稻杆编制的草鞋,这位伟大的诗人此刻瞧上去有几分悲戚与潦倒,眼睛浑浊,目光发散,华发与皱纹更显沧桑与衰老。

刘义隆见状立刻迎了上去,抱拳恭恭敬敬弯腰作揖,“陶潜先生。”

陶渊明的目光缓缓转到刘义隆身上,面上露出恍悟的神情,怔然道:“哦,是车儿啊!”

“是。”刘义隆上前扶住陶渊明,“先生,我扶你罢!”

“也好,年纪大了,腿脚不便。”

王昙首也走了上来,拱手作揖道:“后生王修泽,见过陶潜先生。”

陶渊明盯着王昙首看了几眼,眉毛和胡子顿时扬了起来,“哼,是你长兄让你来的?你回去告诉王弘,某潜是绝对不会答应他的。”

王昙首立刻讨好道:“先生误会了,不是长兄让我来的,我是和刘车儿一道来的。您若不信,可以问他。”王昙首指向刘车儿。

刘义隆道:“他确实和我一道来的,不过是为了向先生讨几杯酒吃。”

王昙首一阵尴尬,没好气道:“刘车儿,你你你……”

“罢罢罢,走吧!”陶渊明脱开这二人的搀扶,摆摆手,往自己茅屋的方向走去。

王昙首悄悄拉了刘义隆一下,问道:“你不说酒是你存在这里的吗?怎么变成向先生讨酒吃了?”

刘义隆不紧不慢道:“桂花酿本就出自先生之手,上次赠你那两坛,也是先生赠我的。你来吃酒,如何不是向先生讨酒吃?”

王昙首一听,顿时气得头冒青烟,“刘车儿你你你……你简直太可恶了,居然欺骗我的感情,害我这段日子不停讨好你,又给你送字画,又给你送白玉棋,只为多喝两坛酒,原来那酒压根就不是你酿的。”

刘义隆依旧一副不疾不徐的口吻,“我何曾说过桂花酿是我酿的?我只言那酒是我所存,先生酿酒,我将酒存到地下,难道说错了?你自以为是我酿的酒,我不过未曾否定罢了。”

“你太狡猾了。”王昙首双手握拳,仿佛恨不得将其扼死。

陶渊明走出去一截,见那二人并未跟上,便回头道:“你们还杵在那干什么?”

刘义隆与王昙首立刻跟了上去,梁子高则驾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少顷,陶渊明以钥匙打开门锁,领着刘义隆和王昙首进了院子,绕过几片菜地,方进了茅屋。屋子里的布置简单朴素,右边的墙脚堆着今年才收的稻米,还有一些农具,左边则是一张简单的床榻。

陶渊明指着旁边的粗麻坐垫说道:“你们坐吧!”

刘义隆和王昙首依言跪坐在坐垫上。

陶渊明道:“既然来老夫这里吃酒,那就陪老夫用个晚膳。”

王昙首一听有酒吃,立刻喜笑颜开道:“自然愿意陪先生用晚膳。”

“那你们且坐一会儿,老夫去地窖取几坛酒来。”

刘义隆立即起身拦住陶渊明,“先生还是歇息一会儿,取酒由车儿来取便是。”

陶渊明“哦”了一声,又道:“那老夫去村尾买两个下酒菜来。”

刘义隆便向坐于一侧的王昙首使眼色。

王昙首这才会意,忙起身道:“后生去买下酒菜,先生岁数大,还是坐着歇会儿吧!”

陶渊明倒也没有推辞,便依他们之言坐着歇息去了。

刘义隆与王昙首出了茅屋,刘义隆对梁子高道:“你同我一块去地窖取酒吧!”

梁子高道了一声“喏”,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王昙首不满道:“刘车儿,取几坛酒还要人帮你,你也未免太过娇气了。”随之他又笑道:“不妨他驾着马车去买下酒菜,我同你去取酒吧!”

刘义隆凉飕飕瞥了王昙首一眼,道:“晚膳之前,你休想吃酒,更别想在地窖里吃酒。你既答应先生去买下酒菜,就不要食言。”

王昙首咂嘴,“让我去买下酒菜还不是你的意思。”他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对刘义隆愤愤道:“刘车儿,你真不够意思。”

“行了,大不了我多拿几坛酒出来。”刘义隆挥挥手,示意他快去。

“这是你说的,我要吃两坛。”王昙首眉开眼笑,脚步轻快地走了。

“真是个酒鬼。”刘义隆低声嘀咕了一句,对梁子高道:“你跟我来取酒。”

梁子高当即跟着刘义隆走向茅屋一侧,掀开盖住地窖的地砖,沿着木梯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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